无意间看见了奶奶的近照,她的头发还是那么短,软软地贴着头皮,身上穿着熟悉的大花袄,手皱皱的,依稀可见许多浅色的斑点。我反复地放大又缩小这张照片,最后存入相册。一切如同从前,却再也不胜从前。
小时候,奶奶曾到上海同我度过了一段极短的时光。那时,我觉得奶奶是个很神奇的人。她总是在蒸饭时把电饭煲顶上结出的米糊片摘下给我吃,总会把我没吃干净的骨头或瓜皮再仔仔细细地啃一遍,我养的小麻雀也只有她会天天捉虫投喂,我曾亲眼看见她把蚯蚓锯成三段!
可神奇的奶奶走出家门却失了神采。一次,奶奶带我到小区花园玩,我嫌她慢,一个人跑远去了。等好久之后我再远远看见她时,她正低着头,从一堆老太太中走出来,步履有些蹒跚。我觉着奇怪,便朝奶奶跑去。
奶奶听见我的脚步声,缓缓抬起头。等我跑到她跟前,她才缓缓开口,但很快又闭上了,嘴角一抽,拉着我来到路边,终于说道:“这里的人不友善,我刚才被几个老太婆推了一下,差点摔倒,不就发生了点口角,她们竟然动手……”说着,奶奶一边凝视着我的眼睛,一边弯下身子,双手扶住我的肩,轻轻摇了两下,仿佛想从我身上抖出点什么。奶奶平时不太讲话,我受不了今天的反常,把头一撇,跑开了。等我再回头看时,奶奶的身影已经变得十分小了,看起来有点可怜和落寞。回想转头的那一瞬,奶奶的眼里好像有泪光闪过。
后来,奶奶再没与人谈起过这件事,包括我的父母,所以只有我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我逐渐意识到,她是希望我在那一刻说点什么的,但我真是玩疯了,竟撂下她跑了。
还有一次,我非要奶奶背着我上楼梯,结果害得她摔倒,磕破了眼角。这两件事后不久,奶奶就回老家去了,我跟她便只有寒暑假才能相见。
第二年回老家,再次见到奶奶,我对她有了一种又怯又怕的情感,觉得自己之前做了很对不起奶奶的事,无颜来见她。但奶奶在乡下仿佛忘记了曾经一切不快活的事情,每天忙得“不亦乐乎”,整个人容光焕发,神采飞扬。共同生活一段时间后,我便主动接近奶奶,整天像条小尾巴似的跟着她,穿小巷,爬小坡,她扛着农具走在前面,脚步轻健,我哼哧哼哧跟在后面,反而疲累。只是我们一路上都不怎么交谈罢了。
有一次,我不小心跌进了田里的草沟,没等我呼喊,奶奶一双有力的大手就“唰”地把我提了起来,像是在拔萝卜。她如往常一样,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紧紧攥住我的手往家中走去。我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感受到她手心坚硬凸起的茧块,觉得这是一双坚毅无比的手。我们面向夕阳前进,奶奶在前,我在后,夕阳下,她的周身像在发光,仿佛在说,这是一个坚毅无比的人。我突然觉得奶奶之前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她怎么就被人瞧不起?我想趁这个机会把那些我早就想说的话告诉奶奶,我盯着她的侧脸,正想要开口,她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回看了我一眼。就这一眼,不知为什么使我怯上心头,又闭嘴不敢提那件事了。往后每一次开口皆是如此。我想说的许多话不知为什么最后都被咽进肚子。
几年后奶奶因腰椎问题进了医院,治疗结束后,她整个人性情大变。她再也不下田了,成天缩在房间里,偶尔到小坡上晒太阳。她的胃口越来越小,只肯吃白饭,像个孩子似的任性,许多人和事也都忘得一干二净。爸爸说,她变成了一个儿童。听罢,酸楚涌上心头,我想说的话永远不可能说出口了。
我埋怨自己为什么反而不能对至亲好好说话,总想着未来有的是表达的机会,可许多话多年过去其实失去了说的必要或者再也说不出口。何况,时间不等人。
上一次回老家,与奶奶久别重逢。我穿过熟悉的小巷,翻过熟悉的小坡,转角的墙后,只见夕阳西下,阳光把短短的白发映亮,把熟悉的大花袄映亮,奶奶闻声缓缓转过头,阳光也把她的侧脸映亮。我跑到她跟前,想很亲热但却生硬又别扭地唤了一声“奶奶”,她抬眼望着我,缓缓道“诶”。我静静地观察着奶奶,她真的像个小朋友,见我不说话又回头望夕阳。夕阳光有点耀眼,眼中奶奶身影的轮廓开始模糊。也不知为什么,那些我未曾说出口的话语好像全都融化在了这片暖融融的夕阳中,变成了阳光,洒在我们两个人身上……
这一刻,我才发现,原来我们早已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