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故事很小,奶奶的故事很大。
小时候每次回乡,外婆一定站在家门口。
她站得总是不直,温温吞吞地攥着带有油烟味的围裙。用满是褶皱的双手去扶家门口的木栅栏。她会弯着眼睛抿嘴笑,也朝我们不住点头,但并不开口招呼我们,就只看着我们的脸莞尔,像个无措的孩子。我抬头瞥见她干硬的银发下那双有点浑浊的眼睛,总觉得眼眶里盛着的一湾浊泪就要向下滴了。
我外婆是最爱哭的。
她不仅为了我们回家而哭,也为一切她看见的小事啜泣。有一次家里看新闻,听说远在天边的叙利亚发生了战争。黑白电视里的画面并不可怕,只是几把枪和一片阴雨连绵的天。我和弟弟两个小孩子都不怕,一面互相逗乐一面撺掇着他们换台。看到一半,外婆忽地起身,却说她要睡觉了,要回房间了。我晚上回房睡觉时,看见她房里还亮着灯,转了眼珠子往里面瞄,看见她哭了。两行很浅的泪水顺着泪沟,从干涸的泪痕边上淌下来,缓慢而无声地濡湿了领子。
我外婆也是对我最好的。
每次回家,她会偷偷把自己藏在枕头底下的几十块钱塞给我,让我去买零嘴,或者直接买好了给我。每次她给我东西的时候都会笑起来,眉眼弯弯嘴角上翘,阳光正好春意喧闹。我那时就觉得,外婆笑的真好看……好看到让人想哭。
我知道外婆的钱是最不经用的。她施舍给每一个看见的乞丐,借钱给每一个向她开口的邻居。而且,单单是剩下来的钱,她也按来源分好。妈妈给她的钱,她是不会拿来给我的,所以她每次省下来给我的钱,不是她微薄的养老金,就是每天吃饭用的菜钱。
我小时候觉得,为了天南地北的苦难而哭的人,大约都有共通的一个名字,叫杜甫。
外婆家里很穷,是个典型的穷读书人的家庭。她有两个姐姐,第三个她还是女孩儿,残破的家庭养不起她,就插上一根草卖了她。
外婆和奶奶都出生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那个年代不是历史上最悲哀的年代,仅仅是算是离我最近的一段悲剧。的确没有血流成河,没有成王败寇,有的只是撕心裂肺的骨肉离散和身不由己。
奶奶说她这辈子最惋惜的就是小时候被文化大革命断了学习的路。她干过最困窘的工作,走过最崎岖的山路,见过最悲哀的时光。那时才上了两年学,这样的孩子没有人要,所以她做过文艺宣传队里的伴舞,做过厨师,做过裁缝,做过一切她不会被赶走的工作。
那是只有杜甫和白居易的诗里才有的悲剧。
奶奶悲惨的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点痕迹。她的世界里大概只有大杯的酒,大块的肉,和论斤卖的洒脱。奶奶讲的故事很大很远。她说她小时候是整个县里面最好看的女孩子,是整个学校里最厉害的大队长,长大了以后是远近闻名的大厨,和全村人都争着要她补衣服的裁缝。我笑着点头,却没有问她为什么她这么厉害还要天天操心着我家的柴米油盐一日三餐。
奶奶是玩心最重的。
她是真的会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的。今天看见了电视里的天安门,下周就一定想看见真的。她会做的,是挥挥手拿出很少的钱,然后报一个去北京的旅行团,住最干净的招待所,吃最大份的方便面,然后隔着五百米遥遥地看一眼不要门票的故宫。
我最喜欢看她挥手。每次出发去旅行告别之前,或许在宏伟的火车站的夕阳下,或许只是在阴天的家门口,她会甩给我们一个挥手。背着黑色的双肩背,背对我们,向我们毫不拖泥带水地招招手。手很舒展,人也同样放松,后背直直的,头发黑乌乌的,衣服绿莹莹的,就仿佛一个排兵布阵的上校,趁我们无语凝噎之际,大踏步向前走去,“我三天以后回来啊!”
我的杜甫外婆和李白奶奶是我力量的源泉。
我有多少艰难在外婆手心的奶糖中融化,又有多少险阻在奶奶牵起的嘴角中消弭。
外婆身上有孔子的包容,有杜甫的悲悯。
奶奶身上有老子的恣意,有李白的豪侠。
这种旧社会的倩影太难见到。从颠沛流离的社会中走过,还一身侠气的人屈指可数;从人情冷暖里蹚过,还怀着悲悯的人少之又少。这份几千年来的美好飞到我身边。
你也许会纳闷,这两个老太太,没和我说过一句大道理,也没教过我一道数学题,我爱她们什么?
她们所拥有的那种巨大的力量是说不清的,是从旧社会一路引着过来的,是一份本真的纯净和由始至终的剔透;那种力量是说不尽的,是从大苦难中提炼出来的,是一种人类共同的悲悯和对生命的尊重。
我在她们身上窥见儒和道古老沧桑的影子。
这种力量,越过万里的山峦,走过千年的岁月,而从未消失。(转自公众号:花开的交响)(学生:上海平和双语学校 八六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