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姓李,名军,现年四十三。他同许多中年男人一样,有着大腹便便的身材,额前华发渐生,高挺的鹰钩鼻上架着一副发黄的眼镜,不知戴过多少年了。他那张脸本是极普通的,然而,因为他的个子矮,在人海里便凹陷下去,倒也容易辨认。
父亲从小便被娇惯—奶奶连生了四个女儿,才盼来了父亲。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里,父亲被家里每个人疼爱着。听姑妈们说他将麦乳精整包整包地倒入碗里,当做饭吃得津津有味。他站在河岸边看着嬉笑着戏水的伙伴,正犹豫,却被奶奶气急败坏地拎回了家。
孩提时代的父亲,是无忧无虑的。那时,他最大的爱好是打乒乓球。可以想象,那个廋廋小小的男孩在凹凸不平的乒乓球桌上挥汗如雨,将短而硬的球拍挥得呼呼作响。那双深黑的眼睛投射出光芒,将那急速游走的橙色小球紧紧盯住。若是赢了一局,他与同伴们便都松了一口气,欢呼雀跃……
然而,父亲在读高一那年,突然变了。
“啪”地一声,奶奶从三楼摔了下来。当时的医疗条件,无法挽救奶奶的生命。她静静地躺在地上,任凭父亲握住她没有温度的手。她再也不能睁开眼,看一看她的儿子了。冰冷的灰色地板上没有血迹,却在父亲心中划开了一条深而长的口子,漾出一片痛苦的殷红。送走奶奶后,父亲很长时间一句话也不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伤口渐渐结痂。可是曾经开朗的少年,变得不苟言笑。
直到八岁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父亲似乎彻底变了一个人。
我一直记得,转到长沙医院的那晚。半梦半醒的我看见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在昏黄的灯下,无声地流着泪。
出院后,父亲变了。他买来羽毛球,天天拉着我打球;或者是找一块水泥地,与我一同跳远。他挺着大肚子,却轻盈地落地,脚跟刚好踩着标志着两米二的白线。父亲悻悻地回忆着当年的敏捷,感慨着自己的老去。夕阳西下,我们一高一矮都是满身臭汗,在金色的余晖里大笑,大喊,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父亲确实是变了。父亲甚至很少喝酒了,总是从雾气氤氲的厨房里端出一盘盘菜。理科出身的他极爱修理破损的东西,让我也不由得生出一阵佩服。我上了初中以后,父亲总是五点左右起床。我打着哈欠,问他困不困。而他,也打着一个大大的哈欠:“不困。因为要送你上学。”
我笑了,却也怔了。
回顾我父亲的前半生,他相貌平平,能力平平,但他是个爱得深沉的男人。
从开朗到沉默,是他对奶奶的爱;从沉默到开朗,是他对女儿的爱。父亲的爱,像是溶在汤里的盐,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
我的父亲,仅仅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但也正是这个男人,用时间诠释着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