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时确乎像一棵树,坚壮,沉默,而又有生气。
他向来不善言辞,一颗黑色的瞳孔看上去似寒潭,深邃、冷漠。颧骨宽厚,有些憨实。几年都没再留头发,那片不毛之地,仿佛时刻都发着光。这人,看上去就令人生怯。
我的父亲,我却读不懂。
父亲打小没念过几本书,确乎是一个没文化的糙汉。自幼时起,就没让奶奶省过心,逃课、爬树、摸鱼,他都样样耍得精,是个不折不扣的野小子。但父亲终究不再是那个年纪,掌心的纹路变得深裂,肩膀宽厚起来,内心沉稳,该担起整个家庭的重任。
父亲干活很下力。
前些年,家里装修,一片混沌。父亲埋身里面,只穿了一件破旧的工作服,灰色的,阴暗的。他双手托起沉重的青石板,一口气搬了三趟,没觉得花了太大的力气。只是那一来二去的,汗就湿透了衣服。父亲一会儿从屋里走出来,伏在地上,把石板铺好,认真而沉着。石灰粉迷了父亲的眼,汗水与泪水,交融在一起,从父亲的双颊,滴答,滴答,落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我拿毛巾要给父亲擦的时候,他却不让,只对我说了几个字:“去外面吧。”我心里有些许零落,这样的父亲,我读不懂。
后来,活干完了。父亲拍打几下身上的灰土,蹲下来摸摸我的头,不说什么。父亲,就这样,从不轻易表达什么。
父亲是个糙人,有时却也有几分优雅。
父亲乐于品茶,他爱茶。家里有一张小方桌,午后,夕阳拖着橘色的长尾巴,红晃晃的,映在这张方桌上。我在这边,父亲在那边。一盏茶伫立着,微凉,却也飘出带着香气的水雾,氤氲着父亲的眉眼。而我,与父亲对坐着,手里端着书,不经意间抬起头,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头顶一缕灯光落下来,照到父亲的眼睛里,像闪耀在银河里充满期冀的星光。
原来,一井寒潭里,也会溢出温煦。原来,爱这东西,是藏不住的。
在这样详和的午后,同一空间里,我与父亲彼此不语,互不打扰,他啜他的茶,我读我的书。偶一抬头,相视,有那么几瞬,我想,这人,长得蛮横,却又温软,真有那么几分像我的老子。
我的父亲,确乎像一棵树,坚壮,沉默,而又有生气。是我一生中读不懂的,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