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觉得自己是个坏孩子。不同于其它小孩对祖父母的亲热,我的内心却深深隐藏着对奶奶粗糙的大手、浮浮的皱纹、慢吞吞的走路姿势的躲避……
骨子里的生锈
奶奶是比老屋门背后那把镰刀还要偏执的。
她喜欢走那条漆黑的小路去“耍man子”——一种几人围坐一起丢铜币的游戏。小路上隔十多米站一盏路灯,稀脏的灯光在黑夜里破开一个浑黄的窟窿。大家劝她年纪大了,就别再去凑那点热闹了。她非不听,“骨头生了锈,多走走就灵活了”,固执地还走那条路去。某天终把手臂给摔伤了,弯绕的绷带总算是缠住了奶奶那颗执拗的心。
好久不回老家的我,和奶奶住了几日,就又去姑妈家“串门”了。多天后回来,我仍窝在房间打游戏,奶奶在屋外扯着嗓子跟电话那头的爸爸喊:“哎呦,去那边住个好多天,回来又不讲话,是一点也不想在我这住喔!”这嗓音粗粝牢实,不断被撑到极限又爆破开来,达到一个新的高度。模糊的字句从她嘴里快速而火烫地往外喷。她以尖酸刻薄的语气向我闹着小孩子的脾气。
花叶的残败
犹记那把和奶奶分不开的小木椅。每回落日要敛起跳动的光,奶奶就搬小木椅到屋前坐着,直等到太上老君练完丹炉。她一年四季总穿的那么厚实,宽大的衣襟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我瞧近看:她的皱纹深陷在岁月的漩涡里,被乌青的流云推搡着化入糙肤。屋檐替她遮住余晖的触碰,但伛偻老人的背却仍被斜阳压弯了。她一个人坐着,只跟山峦对话。
舀饭时,奶奶总是要摆多三四双筷子。她跟我慢慢数:“你爷爷的筷子,太奶奶的,太爷爷的……”而后颤巍巍地举起酒杯,往地上洒去。手皱成了一团,眼睛被挤得小小的。她一个人孤独地给逝世的亲人敬酒,不嚎啕大哭也不眼眶湿润,只是每日每日地重复着……
子女成家而去,日子对她而言多难熬啊,麻木也是种痛感。她孑然一身,独守着残枝败叶最后的倔强。
镜子里的花
奶奶是喜欢照镜子的。
她喜欢偶然走过镜子前的回头一瞥,喜欢清早爬起来在镜子前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喜欢那面嵌在年代久远的衣柜里的灰蒙镜子。
她喜欢照镜子,可她的世界里已没有了缤纷的五颜六色,于是镜子于她,只是个能把自己卷进去的深渊。她渴望团聚的热闹,却只能用孤单的吵闹去掩盖悲伤。
可是,镜前与镜后的奶奶,都应该是戴着鲜艳的花的——姑妈口中的奶奶,年轻时善于持家也总妥协于生活;父亲心中的奶奶,一面和小一辈拗脾气,一面又心疼他们辛苦挣钱;我眼中的奶奶,嗓门大又碎碎念却把不舍和寂寥藏在心底……岁月的涓涓流水应该藏住那些日渐锋利的皱痕,晨日的灿烂金光应该抱住那个日渐干枯的身子。她应该是要戴起一朵鲜花的啊。
老人如沟壑般粗糙的皮肤让我难以去贴近,但看见奶奶慢晃晃的动作时,湿热的眼泪却在我眼底爬动。临行前,那个孤单的身影渐渐缩成了一团……
岁月流逝,我终是明白了:那模糊的镜子,模糊的轮廓,她似乎变得高大起来——固执背后是爱,孤独背后是坚强。我只愿这朵花,终也能在她的世界里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