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六岁。
于院外燕雀啁啾中惊醒,一揉惺忪睡眼,迷瞪瞪洗漱穿衣。然后顶着乱蓬蓬的发,匆匆上学去。迷迷糊糊在从家门到小区门口路上,任母亲为我束发。母亲这时,候总是陪着我,因为我对束发委实不很擅长。
母亲持一把红木梳,将发理顺。一手按住发顶,从左、至右,从上、至下。一下一下,一道一道,一点一点,轻轻柔柔。发尾爱打结,母亲这时候总轻抓握住打结发辫,拿梳子慢慢地理,渐渐将其舒展,使其柔顺。
小孩子天性顽皮好动,总不免东奔西跳。我也不例外。母亲这时候总笑骂着将我扳正。“还动!再动梳不好啦!”母亲嘴角微扬,上翘弧度自然,满溢着宠溺。
发理顺了,我也规正走路了。母亲于是开始为我束发。
先将一手放在发后,一提。另一手紧跟着后梳,直直的、紧紧的。逐步攀升高度的马尾,总爱调皮地跳几跳,使本顺直的发凸凹不平,颇有些麻烦。母亲将四指并在一起,松握发辫。上头四指随木梳到来波浪般起伏,接着又紧紧抓握,反复大抵五六遍,然后麻利地绑上发圈,平整、光滑的马尾便完工。
这时候,我才终于真正醒过来。眼珠滴溜滴溜打转,动眼不动头地四处张望。望路边小草,也望隔壁邻居家的小花狗。
清晨煦风拂耳,撩拨起额前碎发。这是一天最为享受的时刻:在满是生机的小径上,和母亲一起行至小区门口。
路边小草倒了又生,生了又倒。邻居家的小花狗也生了好几只狗娃娃。小径上,总有一对漫步着的母女。母亲也终于及不得女儿的高度。
这一年,我十三。
睁开惺忪的双眼,母亲已在厨房做早餐。
母亲并未束发。长长的、灵动的发,随母亲翻锅铲的动作摇啊摇,不时有发丝飘挡住母亲。母亲不得不腾出一只手将发别开。
心下一动,便寻一把红木梳。
“妈,我来帮你扎头发。”母亲一头染成深棕的发看上去有些违和,仿佛一梳,便会打破眼前看到的年轻与平衡。母亲很听话,坐了下来。
我轻轻柔将发理顺,旋即便是一顿。深棕发下掩藏的,是纷纷花白的发。甚是刺眼。
收里一紧:我的母亲,何时变老的呢?昨天?前天?还是去年?我竟不知道!侧目端凝母亲,只瞧见她半张脸。眼角的细纹,脸颊上的黑斑,竟都昭示着:我的母亲,已渐呈老态。
梳得愈发小心仔细了。
提发、顺发、绑发。又是那条,高高吊起的马尾。又是那样,熟悉的场景。只是我的母亲,她老了。她的青春,不在了。母亲把她的青春,都付给了我,都付给了任她束发的我。
再一次,漫步于我们常走的那条落英缤纷的小径,恍惚间,发觉,总与我同行的那个人,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