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杖的深处
外公老了。真的老了。
他拄着拐杖走来，步履蹒跚。他的右臂猛地动了一下，却只是把拐杖向前蹭了一点，然而整个身体都要暂停，歇一下，喘一口气，随后右腿微微抬起，拄着拐杖的手剧烈地一打颤，身子也随之晃动。他只得放下刚抬起的腿，才稳住身形，又拿起左脚，依然猛烈地一晃，又放下。这才走完一步，但外公已经快要站不住的样子，右手紧紧地抓着拐杖，上半身前倾，使腰几乎弯成了直角，仿佛把所有重量都压在了上面。不过那根已成为他最后一个支点的拐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东西，笔直的杆乌黑发亮，下面分出三个脚。
我不敢相信他和照片上那人是同一人，照片上的外公，大概只有二十几岁吧。他的双腿开立，双手背在身后，腰板挺得像树干一样直。他一袭军装，即使是黑白照片也能看出他的眼睛闪着光亮，炯炯有神地注视着前方。我不禁想象起外公那时铿锵有力的踏步，脑海里萦绕着他洪亮的口号声……
但也就是在那个时期，外公的后背受了伤，到了现在疼得越来越严重。不过在几年前，他一直是自己走路，母亲和小姨怕他摔倒，曾多次让他拄拐杖，可是没用。从我记事起，外公的背就是佝偻的，腿脚也不太灵便。他弓着腰缓慢地迈出一小步又一小步时，总令人担心，于是给他强行买了一根拐杖，依然无效。外公看到它后，先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转身离开。待到母亲又跟上去，想再劝劝他时，他的眼里竟腾地燃起了火花。“我自己能走！”他走进房间，甩上门。我们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外公的脾气一向很好，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发火。从此，再也没人敢提这件事，那拐杖不知藏在哪个角落里生灰。外公却依旧去散步，站着围观棋局。这也许是因为他有军人的铁骨，也许是因为他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老了。
直到有一天，外公不慎在楼梯上摔倒，才在众人的劝说和嗔怪下拿出拐杖，擦去上面的灰尘与蛛丝，从那以后，他似乎老得更快了，他的腰以惊人的速度弯了下去，无时无刻不疼。也几乎不出门走动了，整日坐在沙发上，面对一台正在播放的电视，浑浊的眼眸似是被蒙上了一层雾，不知是在看电视还是在发呆。有时他直接把眼睛闭着，垂着头，缩在沙发里打盹，旁边茶几上靠着的拐杖，也和他一样，睡着了似的。有时，外公会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它，口中像是喃喃地在说着什么，眼睛定定地望着。也许他在像对待老友一样对它絮语、倾诉，但不管怎样，外公和拐杖已经成了不可分割的整体。
没有一个人愿意承认自己老了，因为人们的记忆都停留在年轻时的辉煌之中，却自动忽略了岁月的变迁，身体的衰弱。生老病死才是自然规律，而永葆青春不过是美好幻想。总有一天，也许是发现真的无能为力的时候，他们会勉为其难地从心里接受这个无法逃避的现实，看着自己的生命逐渐消逝不见，幻想也随之破碎，灰飞烟灭。
当一个人毫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拄起拐杖时，他就真的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