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
那年，1974。家里种的番茄，结果了。
青色的果实，圆润得和这个枯瘦的世界不符。爸爸把仅有的两个青番茄摘下来，放在篮子里，用毛巾捂住，束在虚弱的房梁上。像孵卵，静等着两个希望的萌发。
在那个昏暗的年代，番茄，成了我们一家人的执念。
家的对面，是张红卫的小院。她几年前不叫张红卫，叫张曼，但后来，她偏偏改了这么个名字，和她的年轻一点儿都不配。
她是城市人，初来这个贫荒的小镇。我母亲心疼她，总是把家里仅供三人糊口的粮食，多匀她一些。
“她年轻，离家独自在外，也不容易。这年头，谁家不难？咱家能帮济的，就多帮帮，熬一熬过去了……”这是我妈说的。
张红卫和我家关系很好，看到我爸就甜甜地叫姐夫，还常给我糖吃。也就是因为那几颗碎糖，我们一家接受了这个独自生活的邻居。
她爱吃饺子，特别是我妈包的饺子，说这饺子里头，有她妈妈的影子，然后我妈满足地笑了又笑。又将饺子偷偷摸摸包好下好，给她送去。饺子，成了她的专利。
“他爹啊，红卫说，她……”
“怎么了？“
“她想吃饺子了。“母亲脸色稍稍难看。
“那就给她包！”
“可是……”母亲为难地顿了一下，“她说她想吃西红柿鸡蛋馅儿的……”
“什么？”爸爸摇摇头，叹了口气，“算了，你把那几个西红柿，少切点儿，包几个饺子。小姑娘自己一个人多难……唉，咱们一家盼了那么长时间……”
妈妈切了一个半番茄，给她包好。二十多个小饺子，张红卫一会儿就全吃完。我别过头，不忍看她那满足地表情。心理仍在挂念，剩的那半个西红柿。
第二天傍晚，妈妈回家，一脸难受。她对爸爸耳语了一阵，爸爸脸色大变，外套没穿就拿着手电筒钻进夜色。
张红卫，写了爸爸的大字报。她说爸爸身上残留资产阶级思想，大冷的天还吃西红柿鸡蛋饺子……”
然后，家里来了一群人，把那株西红柿，连根拔起，带着泥土难看地摔在地上。那半个番茄，终在地板上，难过地沤烂。
我捡起它，舔舔，苦涩如药，很难吃。那一刻，我突然哭了。
爸爸戴了顶滑稽的帽子，被人反捆着两根手指。他难看地笑笑，说：“别恨她。她也为难。只有写了爸爸的大字报，她才能和别人一样……她想进步……别恨她。”
我噙着泪，点点头。
后来，难挨的苦难，随着剩下半个西红柿，走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