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低沉的云层中通过细缝照下来,照在这座已是苟延残喘的城上,护城河已漂满残肢,天地仿佛一台冰冷的绞肉机,把年轻的将军和他的城一点点绞得稀碎。
把已经被撕成条状裹在身上的战衣费力地扯开,胡乱地揉成一团,一把丢到地上,转身问副将:“城中余粮尚能坚持几日?”
“三日。”副将声音干涩。
他沉默。三日之内,该如何脱困?他凝眸向远方望去,黑云压城,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也许前面是已被攻下的重重山门,那些守将或被杀害或投降;再远些,惨淡的冷光在遥远的山脉间停泊;在那目不能及的万里之遥,胭脂山上牙旗下,河谷幽幽猎猎,或许每天都有无数骁骑涌出,踏着尸骸兵临城下。
他烦躁地将地上的战衣踢开,使它彻底远离自己的视线。然后向一旁的副将吩咐道:“传令下去,休战期间,安抚百姓,看好流民,趁乱滋事者,斩!”
说完,他快步走下城楼,他不想在这惨白的天空下再停留片刻。
议事厅里空无一人。曾几何时,这里也曾满堂“衣冠楚楚”,可待得匈奴人南下,斥候带来的数字是“五十万”。这个数字仿佛自天际滚滚而来,碾过无数尸骸,直碾得这满座的“楚楚衣冠”们心胆俱裂,几天后,在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衣冠”们纷纷卷铺盖走人,整齐同步,可笑可叹。
唐军人数不及这五十万吗?似乎差不出多少,但匈奴人那五十万人却是真真切切、能上得了战场的五十万大军。
防线已失大半,这座城已然是门户洞开。他也想卷铺盖走人,但他不能,一走了之又和那些衣冠楚楚的臣子有何区别?百姓已经散尽,城被攻占似乎只是时间问题。一旦匈奴人入城,唯有一把烈火,与之同归于尽。
又僵持了三天。
第三日晚,夜凉如水,空气已经沉静下来,而腥臭的气息仍氤氲在每一寸土地上。他毫无睡意,无奈地在厅前呆坐,枯坐了一两个时辰,却愈发清醒。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在长安,他在梨花树下舞剑,剑花与梨花齐飞,几位友人坐在廊下烹茶,茶香袅袅,虽不如美酒香醇,却竟也能使人沉醉其中。
可如今,他提剑守望的,已经在匈奴人的铁蹄下支离破碎;千万人梦魂萦绕的,也已湮灭在狼烟烽火之中了。
那是已经回不去的山河尚在,国泰民安。
他登上城门,轻声吩咐:“让战士们把最后一顿饭吃了,我们上路。”
身后无人应答。
他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任何一个人的声音。只有耳边风声依旧,城上的大旗在腥风中剧烈挣扎,旗面像波浪一样弯出几个弧度,旗上那笔力遒劲的大字被这些弧度割断,四分五裂……
一个朝代的坠落总是伴随另一个朝代的升起,他仿佛已经看到敌军的战旗迎着明日的阳光,在长安城上升起。
此时,城外,一支精兵正急速行军,曾象征盛唐无限风光的战旗竟是半卷着,不敢发出声音。领头那将军见前方敌军已近,抬头是已成孤城的雁门郡,他瞅准时机大吼一声:“援军已至!”
他抬头,黑云仿佛将散,云后是隐隐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