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想，人老了会是什么样子呢？幻想中的自己，满头银丝却依然神采奕奕，与好友在河道旁散步，在家研究学术或成为名震一方的画家，每日泼墨弄画……总之，是一件浪漫的事。
真的如此吗？奶奶今年72岁，近几年总是胃疼，后牙掉了一颗，每日必须戴着麻烦的牙套，耳朵不好用，只隔五米都要喊半天才能听见。不会认字只能通过听电视汲取知识，获得世界的音讯。而我又整日上学，每天作业写到九点，没有共同的语言，交流也都很少。父母又忙于工作，各有其事，仅有6岁的妹妹陪伴，而妹妹也要上幼儿园。奶奶常去小区逛，一逛便是一天，她没有固定的工作，捡卖废旧的纸壳就是她现在全部的收入来源。
因为妹妹的降临，奶奶和爷爷搬到了这里。她卖掉了老房子里的所有，开始了新的生活。她在我放假时要叫我起床，给我做她会做的菜，也会洗我穿脏的衣服，常常一个人坐在妹妹的玩具堆中发呆。前些年因是新建的小区，四周荒着不少地，她就扛着器具与爷爷在空地种菜。奶奶出身农耕家庭，浇菜用的水都是从遥远的南山打来的。她站在垄旁就仿佛年轻了二十岁，一阵阵微风徐来，吹凉了额间背上发烫的汗珠。菜很好吃，正如我七年前在老家吃过的一样，有着清风徐来的自由和奶奶沉甸甸的温柔。后又不知怎的，水库那边不让种地，说城管下午就会都铲走。正是临近秋收的季节，空气里弥漫着水果玉米丝丝的甜味，青绿的穗盘在只有巴掌大的玉米上，一排排整齐的像步兵般挺立，让人只是看着就开始垂涎成熟后的味道。奶妈把墨绿条纹的南瓜一个个摘下，一边报怨着门口的丝瓜不知又被谁偷摘了，一边兴高采烈地说中午要给我蒸南瓜吃。
谁都没有料到，变故竟来得这样快。上午九点，几辆高大的挖掘机就进了小区。彼时我与奶奶正在地里刨着红薯。她教我要把耙子重重地挥下再慢慢地向上掘出，万不可把红薯弄断。她还挑捡着叶子：说凉拌或炒着吃可好吃了。我笑着望她，她身旁那几株扁豆正开着浅紫的花，热烈又羞赧。但当我们又走出家门时，却见那挖掘机挥着螳螂般的长臂，在地中肆虐。奶奶手中的耙子落了下来，发出了“哐当”的响。
第二天，一场大火烧毁了那些庄稼所有的生机。再去，便是一捧捧的焦土和枯黑的断枝，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熏味。
像是忽然间，奶奶的背就驼了，头发越发稀疏，身体一天天消瘦，咳嗽得越发严重了。她站在我身边，只能碰到我肩膀，她像孩子似的啜泣，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一颗颗滑落，脸颊上岁月斑驳。我搂着她的肩，轻轻拍着，想着小时总让奶奶背、缠着奶奶给我讲故事、让奶奶教我画画……她握着我的手，用圆珠笔在纸上滑动，一条条流畅的线条像从深海里穿跃而来的鱼，不多时，一朵以假乱真的花便跃然纸上，我画的线却都歪歪斜斜，总有些磨不掉的棱角留在画里头。那时我跟她说自己长大要当老板，每天开着飞机给她送钱，让她住最大的房子，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她笑得开怀，眉宇间仿佛从未被时光雕琢。她说：好，我等着。
现在，她许是真的累了，无论我说了多少遍，却总是记不得把我的房门带上。
终于我早上刷牙时跟我说她不快乐。屋外的阳光透过窗帘照亮客厅，独独照不进我书房的过道。我当即望向她，但我也很久没有好好望过奶奶了。她其实像一块晒开的木耳般脆弱，也许仅有十年，奶奶与我的身份就会调换，轮到我来守护她，陪伴她，给予她灿烂与浪漫，我会讲工作中的趣事，会画流畅如5G的线条，会抱怨又碰到了难题。
无论是好是坏，老去都是人生的必经之路。重要的是你看的风景与陪你看风景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