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很爱我,只是迫不得已。
小时候,父亲母亲因感情破裂而离婚。在他们分居后,我跟着父亲在家门口的那条小街上车,驶经无数的大楼,然后抵达新家。那时我还很小,喜欢冰淇淋,喜欢可以飞上天的气球,而现在记忆掩埋下的童年被一点点重新显现,逐渐飞舞成光亮时的灰尘。
其实我也可以一个月见她几面,但都是当天去当天回,那种不能理所当然见妈妈的感觉让我有点儿胆怯。
他们没分开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周末喜欢去公园,我记得很清楚,那里有一块大草地,几个孩童在上面欢喜地跑着,花草香萦绕在妈妈的身旁,我愣愣地看着天空,她从后面抱起我,变戏法似的递给我一个气球,大大的,是喜欢的派大星,我睁圆了眼睛,挥舞着双手打算去接,她放手。但我没能抓住它,我只得轻轻碰了一下丝带,它便随风飘向天空,孤零零的,垂着浅蓝色丝带,一点点离我远去。我很失落,掉出眼泪,她在一旁哄我,说没关系,会再给我买一个。她骗人!那天之后她再也没给我买过,我一直在想,如果我那天抓住了那个气球,我是不是就会变得和别人一样一直在妈妈身边,破碎的玻璃块是不是就会和好?夕阳在另一头照得暖烘烘的。
有时候半途看到天边升起的气球,我总会失落地问自己,它为什么和我那天亲手松开的气球那么像?如果她当年没有生下我,或许过得会比现在好吧?
去年同日去妈妈家,她住在北公园旧处,街道仍是旧时模样,朱色的砖块上零碎地散着秋天枯败的黄叶。原先喜欢坐在凉亭里闲聊的几个老人,依旧继续着他们永不阑珊的话题。早餐馆被装修成了崭新的,在不算宽的店口,点了单的、没点单的,自动围成了两群,都埋了头自顾自地玩手机。我决定给妈妈带杯奶茶。贴在白色大理石上的菜单,崭新崭新的。排到我的时候,我低着头,手指在菜单上游走,一时间有些无措。
“茶。”
“等等。先珍珠奶茶吧,七分糖,去冰。”
“再一杯茶。”
印象中妈妈最爱茶。点好单以后,我走向另一群等待的人,脚下是木板咯吱咯吱松软的声响给我带来几分安稳。
但是,但是……
我在门口徘徊好久才敲了门,可明明她是我的妈妈。门开了。妈妈穿着纯白色衬衣,脸上没有浓厚的妆容,她素颜地迎接我。她已经不再年轻,脸上泛起了不少皱纹。但我的妈妈还是我的妈妈。其实很难去描述她的表情,有可能是无奈,也有可能是淡然。而在我进门以后,我发现家里陈设大变,我和父亲曾经存在的痕迹被消除了,覆盖上独居中年女人的生活印记。唯有一处,小时候的信手涂鸦还在那个角落,略显突兀。我的照片摆在客厅的桌上,还是我5岁生日的时候在楼底下的照相馆拍的。
我把茶递给她。然后她问我,我最近怎么样,生活得好不好。我抿了一口奶茶,只余庸俗的甜,甜得发麻。我放下奶茶杯,记不清用什么口气说道,爸爸他很好,我也是。她笑了起来,哦,那挺好的。我们断续地说了很久的话,都是关于我学习、生活、心情。我们说话的时候楼底下的摩托车一直在隆隆地响……妈妈笑着说,习惯了,我搬走之后,这个点声音总是准时响起。她笑的时候,阳光从窗台里洒进来,浮游的灰尘也就漫无目的地飘着。
天色越来越晚,她问我要吃些什么,她去买,我说了句随便,她似乎因为我愿意留下吃饭而感到很开心,小跑出门。
叮咚”!“快递麻烦签收一下”,是个很大的箱子,有点旧,好奇心促使我打开箱子:一堆照片,一堆玩具,我的?
“咯吱”,“快递到了呀,我还以为等两天呢,这都是你小时候的照片,我打算把它贴到墙上,这样就可以天天见到你了。”一张又一张,保管得都很好,她在我旁边不停地说,这张是哪天?什么时候,干什么拍的?她记得很清,像刻在心里一样。“都这么晚了,我去做饭了,不能让我大闺女饿着。”我一个人在原地愣着,接受着内心的兵荒马乱,她何尝不爱我呢,她也是第一次当母亲。她比我想象中的更爱,更爱,更爱我,只是我没发现。
她永远都偏向于你,即使她年迈,腐朽,贫瘠,我震颤于这样的温柔。那晚她做的饭菜格外好吃。
回家的途中,路人和车辆匆匆而过,欢喜地回家去了。街旁的小贩有卖氢气球,周围围着寥寥几个大人和小孩。在等过江公交的时候,我缓缓走了过去,那束形状各异的气球里没有派大星。我选了一个粉色的,在昏黄色的灯光里,它也变得朦胧,我捏着粉红色的丝线捏了好久,感觉到安稳。在最后天色就要暗下去的时候,我松手将它放掉。我看着它摇摇晃晃扶着夕阳悠悠向上、沉醉,不久便融进了一片灿烂。一旁的小贩带着乡音,问我要不要再买一个,便宜点儿卖给我。我笑着说,不用了,不用了。我不再计较,因为我儿时的气球早已经飞向天空了。
我朝着夕阳继续走着,走在我归家的途中,我自认为从未出现的母爱,一直不远不近地陪伴着我,从未远离。
宫亚翠小姐,三八妇女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