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肖,小月为肖。因了这姓氏的缘故,我乳名自唤作“月”;或者前冠一个小字,或者后缀一个儿化音,看使用者的心情,决定带不带这个“肖”姓。细想来,同老舍先生的“舒舍予”还有几分相似。
缘此,我从小便喜欢月亮。我自小相好的竹马,喜欢元宵节时和双方父母讨一个夜游的契机,拉了我搭一辆公交车去看避暑山庄的花灯会。年关里的雪不曾消弭,还尽数堆在道旁。清朗澄澈的夜,天上浮一个月亮,完满的,是他的名字——圆。“月儿,我跟你讲,今年的灯会有好——大一个月亮灯!”他尽力张开双臂,像是拥着整个世界,脸上有说不出的光色。
车在道旁的站牌停下,他拉着我下了车。我们趟着积雪能盖过脚面的小路,一路拐进了德汇门。他紧走几步,在路旁拾团雪,偏侧一掷,看似奔我而来,实则指向仅仅是路面上。我笑他孩子气,他却只是笑,并不答话,又从雪堆里捧起一簇散向空中,雪粒折着月华和几点城角灯的亮光,细闪着落了他满身。他抖抖身上的雪绒,回头招呼我继续走。彼时华灯在远处明灭,城际长天衰草,雪满长安道。
离的不远,便看见德汇门里灯火远远地闪起来了,渐渐那灯海的左侧又分明起来——是个临时搭起来的,类似茶馆的铺面。他领我走过去,有个说书的老人,约莫六十岁上下,身着一袭长衫,正拾掇着一个红台布的桌面。他向那老人打招呼:“高大爷,过年好啊!”被唤作高大爷的老人抬起头来,操着一口中气十足的京腔:“哟,圆儿?小小子儿不学好,拐人家小姑娘过来看灯来了?”此话一出,满铺面的客人都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我有点窘,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圆开口帮我解围,“啊,朋友,特别好的朋友,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说书老者却眯起眼一笑,透出几分狡黠来:“李太白有诗做的好啊,‘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小姑娘有十四了没啊?”偏头笑看我。我是背过《长干行》的,自是知道他什么意思,正窘着,人群中有人开口了,“老高,拿人家小姑娘小小子开什么涮?还不快点开书?”“哎,成!”说书老高忙不迭应着,我拉着圆,飞也似逃离了茶铺,远远耳轮中听见老高响亮的定场诗:“说书唱戏劝人方……”
我拉着圆跑到了场西,凑巧正遇见那大月亮灯。它应有六米方圆,周身裹着绢,坐落在石阶上,环覆着绢灯织就的云海。我和圆并排坐在云灯下,听见茶铺方向,老高带着京味儿的说书声。距离滤掉了人潮冗杂的喧嚣,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反而衬得格外真切了些,它讲的是一对儿古时候的才子佳人,在上元节灯楼的辉光下私会,酬诗唱和的故事。圆叫我在这儿等他,拐进了一个街角。出来时手里捧着一盏小小的月亮灯。他把那灯递给我,说,新年礼物,拿着,跟你多配。是吧肖小月儿。那盏灯是柔和的暖黄色,上面做了浮雕的环形山之类,精致又真切。他眼角眉梢含着笑,灯域外的月亮攀上枯柳梢头,灯火分明如昼。老高的说书声从远处长长的晃过来,依然抑扬顿挫,中气十足,像是永不知倦。
我想着这些,恍然如昨。我身处的这座城市很少得见月亮,灰蒙蒙的天幕里总渗着暗红色。今年的山庄依旧有灯会,官微的通稿里,赫然是“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听说老高得病去世了,茶铺里新来了一对年轻的相声演员。
那座大月亮灯,换成了一座高大的,有些俗气的扎彩灯楼。
月与灯何来依旧!
这座城里的人不知道我还有个名字唤作小月,也无人得知那个小小的月亮灯的故事。
今夜风吹得紧。我在他乡,望着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