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炽热透过树隙,然而空气里有一种清湿的气味,像是晾在竿上的衣裳。开学之前,父亲身上的味儿再一次地不同了。
在我的认知里,他曾常年保持着同一种气味。夏日的汗湿、晚归的酒气,连同淡淡的烟味一起萦绕在衬衫上。
从疫情开始,他身上那交杂的味儿便散去了许多。母亲是不掌厨的,于是在不去奶奶那儿后,父亲挑起了这活儿,衣服上从此沾染着偶尔的腥味与呛人的油烟味。
我自然是不喜的,这样的抵触却在某一刻散尽。我是被那一吸气声呼去的,厨房的玻璃门内,父亲皱着眉翻着柜子里的东西,灯光照着手臂上的一抹红。他找出一支药膏,快速往手臂上抹了下,洗了双手,便又开始蒸锅里的鱼。父亲的肩上驮着灯光,照不及窗外夜色,却足以刺的人眼前朦胧。他看见我,疑惑地挑了挑眉。父亲的眼睛生得很好,哪怕白发悄悄爬上头顶,沟壑丛生在脸颊,他一双眼睛望过来时,仍然使人生出他还年轻的错觉。
我笑了笑,告诉他说:“爸,我饿了。”
后来疫情不那么严重了,我们又回到奶奶家吃饭,父亲身上的油烟味便也淡了。他的身上再一次出现了一种气味,很短暂,很长久。那日父亲照例帮我打印网课的资料,印到一半时打印机油墨不足,他拉开书柜,寻找着黑色的墨。家里的物件都堆得很乱,许久也未找到,倒是让他翻出从前常看的几本书。他转过身来,拿着书扬了扬:“你爸爸我以前也是练书法的!”我在他身旁蹲下,他指着上面的草书开始讲,他的嘴角随着声音一道扬起来了。我记着打印的事儿,却始终没打断他,现在细想,大概是那日黄昏从窗外吹来的晚风格外轻柔,偶尔几声喧闹太具生气,衬得父亲的双眼像是撒满了细碎的光。许久后,他才忽而想起为我打印资料,一拍脑袋站了起来。他为打印机添墨时,风将那淡淡的味儿推过来,那实在是不好闻的。我瞥了一眼那桌子上躺着的书,那一瞬,油墨味消散了,而后我仿佛嗅到一股浓郁的墨香,我的认知大抵是错的,曾经父亲拿起毛笔时,分明有墨味融进青丝,他的身上岂止一种气味……父亲抬起手指点了点我的鼻尖:“笑什么呢?”窗外,暗夜渐渐织上天空,织上对面的屋顶。
这一次,他的气味变得很清新。假期的清晨,我推开房门去吃早饭,六点的天已经很亮了。客厅里弥散着淡淡的薰衣草香,地板上滴了大滩的水渍,阳台传来一微小的声响。我揉着眼睛走过去,看见他低下身子,从篮子里拿出一件湿漉漉的衣服,用手拧干,笨拙地挂在了竿子上。他身上仍穿着工作服,颜色却比平日深了许多。我细细地望着,他眼底浓浓的乌青。“爸。”他抬起头看着我,黝黑的面孔像是荒芜的土地上悄悄绽了朵花。我笑着说:“你还会洗衣服啊。”“这不是你奶奶和你妈都出去了吗,马上开学了,穿着脏校服怎么行。”他的手往衣服上抹了抹,往客厅走去,“我这弄的地上都是水,你小心点儿。”我应了一声,飞快地低下头,再次揉了揉眼。薰衣草香温柔地跑进鼻尖儿。竿子上是几件校服,浅薄的雾气从屋檐滑下,远处仿佛有草虫的鸣声。“我上班去了啊。”“休息日哎。”我嘟囔着。他的声音带着笑:“有加班费啊。”
父亲身上总有着繁杂的气味,仿佛是因为需要什么,便沾染什么;也足够幸运,他不只是因为肩负而变化,更有长久的香气潜进心底。人类是经历的聚合体,气味是留存的痕迹,它透过数次的显露,演绎出朴实的父亲。黑暗中不一定看得见微光,但只要嗅得到,我就可以被气味笼着,像是猫进温暖的怀抱。
我咬了口父亲切好的苹果,曾嗅到过的气味都交织着,开学之前,再重奏一次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