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我竟没有一丝倦意,坐在飘窗上,我思绪万千。平时大大咧咧的我,也只有在晚上才会如此多愁善感,大概是因为晚上有星星吧。
小时候的晚上,我总是被奶奶搂在怀里看夜空中的星星,于是我知道了,天上有一把像勺子的星星,它叫北斗星。
然而,在城里很难那么清楚地看到它们。我一边仰着头在天空中搜索着,一边不由地摩挲起脖子上那两枚已经被搓得光滑的铜板。于是,我的思绪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几百公里以外的地方……
“走,上打谷场玩去”,这是那时我们孩子最爱说的话。打谷场,对于我们七八岁的孩子来说,虽普通,但却有几分可爱,是个既安静又灵动的地方。在打谷场里,我们可以躲躲藏藏,跑跑闹闹,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可我们最爱玩的却是踢鸡毛毽儿。
“一二三四,五打花;六七八九,十打花;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打花……”我们一边踢,一边唱着毽子歌报着数。那五颜六色的鸡毛毽儿也随着我们的步伐有节奏地在空中上下翻飞着,煞是好看。每当轮到我踢的时候,也是最壮观和最兴奋的时刻,因为我是村里最会踢毽子的,最多可以踢到一百五十五打花呢。
“六子,六子,六丫头,回家吃饭喽!”在夕阳快落山时,总会传来奶奶苍老的声音,接着村子那头便会出现她佝偻的身影。直到奶奶颤颤巍巍地把那缠着棉裤腿的小脚迈到我眼前时,我才会无奈地一边拎起鸡毛毽儿,一边答应着“来喽”扑向奶奶的怀里。然后,一老一少互相搀扶着,向家走去。
路上,奶奶总是会从兜里掏出一个白鸡蛋塞到我手里,“六子,快吃啦,别叫你娘看见。”这鸡蛋是娘专门孝敬奶奶的,奶奶不舍得吃,总是偷偷地把蛋留给我。而我,也总会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鸡蛋,一边含糊不清地朝着奶奶说:“真好吃,奶奶真好。”奶奶听了,嘿嘿一笑,把我搂得就更紧了。
晚饭,不用说,还是稀糊糊、玉米面馍和咸菜头儿。饭桌上没有说话声,五个姐姐总是小心翼翼地盛上半碗饭,连咸菜都不舍得夹上两筷子。我可不管,还是自顾自地大口吃咽。
这时,娘总会冷冷地瞪着我的饭碗,那架势好像要把碗里的饭瞪出一些似的。不仅如此,娘还总嫌弃地嘟囔着:“死丫头,赔钱货,就知道吃,噎死你得了!”说到这时,几个姐姐总会把头压得更低了,可我不怕,因为有奶奶呢!
是的,那时我叫“六子”。听表姑说,娘一辈子都想生个“带把儿的”,可谁知竟一连生了六个丫头。尤其在生下我后,娘算是彻底绝望了。远住在省城的表姑,因为一直无出,所以三番五次地想把我要走,娘倒是早就点头了,可都被奶奶死活地拦下了。她总是一边哄着吓得大哭的我,一边埋怨娘说:“好歹也是一条性命,咋能说给人就给就给人呢。”
由于厌烦而又摆脱不掉,娘在生下我后就没有正眼看过我,出了月子就给我断了奶,连名字都懒得给我起。还是奶奶给我起的“六子”,我也是奶奶用小米粥一口一口从小给喂大的。
我的鸡毛毽儿就是奶奶亲手做的。我还记得,我趴在奶奶身边,看着奶奶眯着老花眼在煤油灯前,把铜板放进几层布头里,然后一针一阵地缝着布头的样子;也记得她迈着小脚,踉踉跄跄地满院子追着那只大公鸡给我揪鸡毛的样子……
又是一个这样的晚上,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晚饭后我攥着鸡毛毽儿,又偷偷溜出了家门,跑到村头的那条大马路上,我的好几个小伙伴都已经等在那儿了。那里有整个村子唯一的一盏路灯,我们像开篝火晚会一样,围成一圈儿,玩起了群踢。
鸡毛毽儿轻盈地在小伙伴之间传来传去,彩色的鸡毛在空中飞来飞去。一束昏暗的橙色灯光柔和地洒在我们天真的笑脸上,我忘了娘的冷淡,忘记了生活的穷困,更忘记了性别的歧视,那时的我是最快乐的……
“六子,疯丫头,快回来喽!”很快,奶奶又在村口大声地喊着我,我假装没听见,奶奶又喊。唉,我只好扫兴地抓起毽子往回走,见到奶奶,我撒娇地说:“奶奶,我的毽子又破了,回去帮我缝缝吧!”。“嗯,知道啦,就你踢得最费!”奶奶一边假装生气地点着我的脑瓜,一边慈爱地搂着我往回走。
可是奶奶再也没来的及给我缝毽子,那只鸡毛毽儿也就永远定格在了那天晚上,橙色路灯下,散落的几根鸡毛和两块裹着破布的铜板。
第二天,家里的门上突兀地挂起了白布单,村子里的教书先生也突然出现,却一声不响地用黑墨在白花花的布上写了一个怪模怪样的“符号”,大姐告诉我那是个“奠”字。我仍不懂那是怎么一回事,我只是喊着找奶奶。后来,全家人都穿上了白衣服,我的身上,头上也被罩上了一块白布,我手里攥着已经破烂不堪的鸡毛毽儿,仍到处哭喊着找奶奶。
“奶奶,你在哪儿呢?你不要六子了?”我大哭着,可大家似乎都在忙,没有人理会我。看不到奶奶,恐惧和无助使我更加紧紧攥着那个破烂不堪的鸡毛毽儿,那是奶奶留给我的,我相信,它一定会带我找到奶奶。
后来还是三姐看我哭的可怜,才告诉我:“奶奶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奶奶走了?去哪了?我也要跟奶奶走!突然,我看见堂屋的条几上正“坐”着奶奶,可是她的衣服全是黑的,脸也是灰的,没有一丝血色。我连忙哭着上前去抓她,可摸到的只是冷冰冰的玻璃板。我恼羞成怒,一下子把那个骗人的东西扫下了条几。
“奶奶”碎了。娘走过来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我脸上火辣辣的,但却胜不过心上的剧痛。
鸡毛毽儿上的毛渐渐掉光了,布垫早已破烂不堪了,两块旧旧的铜板露出来,那根劈开的大毛管还经常划着我的手。
很快,省城的表姑又来找我娘了。我知道她想干什么,我逃到了里屋,但这回再没有奶奶来庇护我了。我被娘拽了出来,手里却紧紧地攥着鸡毛毽儿上剩下的那两块铜板,那是奶奶留给我的,我要把它们带走。
我被表姑安顿在了一辆满是皮子味儿的小轿车里,我回过头,用乞盼的眼光看着娘,这是我最后的希望!可娘正目不转睛地数着表姑给的“卖”我的钱,脸上带着喜悦,眼皮连抬也没抬。几个姐姐也并没有从屋子里出来送我。
我突然感觉,我只是一只被卖来卖去的牲口。我的离开,大概能让他们都感到如释重负,也能让他们富裕好一阵子。我扭过头去,低着头看着手里的那两块铜板,决堤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流,嘴里不停地小声呼唤着:“奶奶,奶奶,六子不要走,六子不要走哇……”
但我还是被带进了省城。
事实上,表姑待我不错、视如己出,可娘却从没进城看过我,而我也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小村儿。一晃三十年过去,我是多么怀念橙色的灯光下,那飞舞的鸡毛毽儿啊!
现在城里的孩子很少踢毽子了,我也曾经到市场上买过几只毽子,但是都找不到当年的感觉了。
偶尔也会在公园里看见围圈踢毽子的,我总会驻足一会儿,一边看一边忍不住摩挲脖子上挂着的那两个铜板,那是奶奶给我做毽子用的铜板,那是会唱毽子歌的铜板:“一二三四,五打花;六七八九,十打花;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打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