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犯了低血糖,本年度第一次。
她无力地垂在地上,头弱弱地撑在床帮旁,棕色的卷发散乱着,脸色煞白。头上无休止地冒虚汗,指尖抽搐,却又无可抓,无可拿捏。
椅上的我害怕了。隔了几年,母亲又旧病复发。一瞬之间,想起母亲防患于未然的叮嘱,我赶紧抓起砂糖往她口中塞,直至她瞳孔回缩,唇颤停止。
就以这样难堪的姿态,母亲慢慢苏醒,恢复了意识。对体弱的母亲而言,这无疑又是一趟鬼门关。
回拨时间轴,一刻钟之前。
“字怎么就写不好呢?跟我赌的咒又忘了是不是?仅仅改变一下书写,有那么难吗?你还想怎么透支我的信任?”母亲枯松一般立着,指尖狠狠钻了几下书柜上新写下的保证书。
“怎么了?我这字,至少有了间隙,多了笔锋吧?照你说的做了吧?说的我一点都没变似的?”我气不过,心中的烈焰不止,冲过气管,化为刚硬的刀刺向母亲。然后,早已在狂轰滥炸中习惯了的我恢复了往常的扑克脸,回头赌气续写。
另一头,母亲开始喘息,我并不以为然,以为是寻常的愤怒所致。
时间轴拨回。
现在,母亲正躺在地面上,我坐于床沿,目光一上一下。
“儿子,行动在你身上,我看不到啊。”言毕,泪水已簌簌流下。
那一霎,我感到自己若置身黑洞,动动身体便濒临灭亡。我那仅存的良心还在,我依稀理解被许诺和现实之间的极差击倒的母亲是何感受。这相视的目光后奔涌的感情,竟令我开始恐慌——如果母亲因我而受到更大的伤害,对我而言,将是一种巨大的精神苦刑。
儿子将母亲逼至这份上,历史罕见吧。我自嘲着。将叛逆划上错号,竟是因为母亲身心的支离破碎……
母亲从虚弱中挣脱,又陷入昏沉。我将她扶到床上,盖好被子,垫上枕头。她睡了,毫无戒备的样子。在我身上,她的付出与回报从来都是反比,我从未对她温柔以待。她想向前,却只能止步于家庭;想哭泣,却只能忍气吞声;想自由,却被亲情牢牢牵绊。所有的一切,在她脸上表现出来的,从来都是一抹温婉的笑,和风细雨般的对话语气。
突然觉得自己如此弱小,只知道对爱自己的人叛逆。什么时候我能让她享受一场真正的,融洽的,贴心贴肺的爱呢?
“儿啊,你好……”睡梦中,母亲喃喃自语。我突然意识到什么,那一刻,我十指相握,深深地低下头去。
母亲熟睡,像个孩子,但她的儿子不再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