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常说,长大后我一定要成为你。
可是有好几次你却又呢喃着,但愿,不要成为你。
然而,长大后,我最终成了你。
小的时候,常常搬着一张凳子,我和姐姐挤在中间,把头依偎在你和妈妈的怀抱里。老家的溪唱得特别的响,在星空下嘹亮。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地冷,我们一家四口挤在一辆摩托车上,寒风萧瑟地刮过我们每个人的脸,却被严严实实的棉袄遮掩得无从下手。那一年的你特别开心,从超市里出来提着三大袋也说不够,妈在一旁把妆涂得格外红润。你骑着车,闹村的路特别陡,你却越来劲,大喝了一声:山路那个十八弯嘞!咧……
那年除夕夜,你喝了很多。在春晚的后面,你把我拉了出去,一边摩挲着你那辆宝贵的摩托车,一边给我讲着故事。你总是很喜欢给我讲故事,将一些令我似懂非懂、又像是自己对自己自言自语的故事。你说,北京很美,鸟巢很大,今年咱们国家奥运会得了第一名,天安门广场上的国旗飞得可飘扬了;你说,长城可大了,爸有时间一定带你看……
你总是指着星空与那地面的交界处,滔滔不绝地讲着,似乎那里承载着你很多年的记忆。但是,后来我悄悄问过妈,他说,你只走出脚下的这座大山。很多年后,当我在某本书里读着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这个,然后我才找到了一个恰当形容这些地方的词:远方。然后我,泪如雨下。
那夜,爸越喝越起劲。最后,他颤巍巍地从夹克内层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首诗:
撒哈拉的风,吹着人着憔悴
我饮酒作泪
撒哈拉的光,照着人着暖
把谁的远方,灌醉
……
爸起先念着念着,后来唱着唱着,旋律很不明晰,再后来抽着鼻子哼着。最后吐的时候,还嘀咕地跟我说,又似自言自语:长大后,像我,却不要成为我……
很多年后,当我偷偷翻着爸的日记,我才真正懂得:爸那年生意赚得很多,太想圆和妈一起去撒哈拉沙漠的愿望,只因为三毛与荷西一书《撒哈拉的故事》,确是远方与生活之间夹杂着怎样一份不同的务实啊?!
那年,08,我六岁,姐十一。长大,该是很远吧?
10年那年冬天,爸买了新车。我们一家四口坐在新车里,多冷的天也感觉不到一丝寒意,只是我们都没有再提那些年一辆摩托车的天下。回到了家,就听见二叔和二婶又在吵架了;爷爷奶奶说今年一阵台风,收入不景气;而那年的秋天,外公,走了……初二那天,爸拉着我去爬山。老家山上的竹子,一年四季都郁郁葱葱,爸指着它对我说:“学过郑燮的《竹石》吧!‘咬定青山不放松……’竹子啊,被人称为四君子之一,可是在江南这一带,竹子又有何时被人正视过呢?哎。”爸深深叹了口气,接着说,“君子之道,做人之道,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道上,你们姐弟俩更要注意……要像咱家那辆摩托车一样。可惜,现在,哎。”爸望着身后咱家的队伍,二叔和二婶两个不说话,阿姨带着学得像地痞一样的表哥,不见姨丈……然后,爸搂紧了妈,左手拉起了我,右手攥紧了姐,坚定地迎向了升上来的晨曦。隐约间,我仿佛听到了爸又在哼着两年前那首诗:
撒哈拉的风,吹着人着憔悴
……
几年后,当我处在叛逆期时,憧憬着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时,我读到了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我明白了那时爸未讲完的话:既然眼下的生活已经够幸福了,远方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那天,爸对我说,长大后,要像他,却不要成为他。
12年,我们去玉苍山玩,我掉进河里,爸背着寒冬里湿淋淋的我;13年,爸很兴奋地带我们去太姥山玩,他激动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地给我们当全职导游。他说要带我们玩遍大江南北,尝尽天下美食,感受天下最淳朴的人文文化气息;14年,一曲《时间都去哪了》打湿了我的彻夜,侬可见,白发何从生?……
15年回老家,水泥路都已铺起来了。咱家面临着第一个即将考上大学的姐,爸和妈笑得红光满面。那一晚爸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车。五年了,它早已锈迹斑斑,可是它却像它的主人一样,任凭在风雨里摇曳,谁怕?我想起五年前爸指着竹子对我说的那番话。而今,二叔和二婶越闹越僵,阿姨和姨丈早已分了,表哥,唉……只有咱家的日子越过越滋润,爸还怕妈累着,不让她工作,只让她在家里炒股;姐六月就要高考了;而我,也越学越好。
爸拿着一瓶酒,一边喝,一边唱着那首诗:
撒哈拉的风,吹着人着憔悴
我饮酒作泪
撒哈拉的光,照着人着暖
把谁的远方,灌醉
……
我走了出来,也跟着哼着。爸并不诧异,拿着酒指了指我。我喝了一口,一股辛辣直进心窝,五味杂陈,更与何人说?
爸今年快40了,一些衰白的头发在风中静默。
你轻叹:长大后,我就成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