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的一声,我来到这村庄,多少年后,带着他人的哭声,我也会默默地离开我所深爱着的村庄。死后我仍恋着这村庄。毕竟,死也是一种生。
我生下来,同村庄一样,披着土黄色的皮囊。我嫉妒那些先我一步的人,他们享受村庄的时间更长。他们和我,同时寄生在这慈母般的村庄上,嚷嚷着,活着。
村庄是公平的,她给我们每人一块寄生的地方,我们的生存和消亡,便取决于谁索取地更努力。农民们以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姿势,世世代代,索取着,生存着,繁殖着,过着生活。在一个村庄中,总有一条平坦的土路,总有几条荡在路上的狗。早上,或晚上,农民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走过来,走过去。他们粗糙的土地一样的脸,他们高尚的颧骨,他们像麦茬一样硬的胡子、头发……他们粗嗓门地谈着水稻、棉花、老天爷,以及他们所爱的、所见的。几十年前,他们中走着我的太爷爷;几百年前,又是哪个太爷爷的太爷爷呢?农民靠着自己的一双手默默地活着,他们手中满是黄泥,黄泥中和着血肉。这两种物质杂乱的构成了农民。所以,他们的手张开时,就像几条凌乱的老树根,即将干枯,却总有一点水分苦苦坚持着。
我恋着这村庄,所以恋着这村庄的人;我恋着这村庄,所以一草一木一条命,便也都成了人。
当夜深人静时,鸡全部进窝后,变会有几只鸟聒噪着。伴着几声犬吠,村庄就不显得那么宁静。这是村庄在夜里说着絮语,像母亲一样,唠着晚饭几斗米,叨着收了几个鸡蛋……村庄的灵魂在夜里苏醒,在人都因为今天的劳苦或为了明天太阳升起时继续劳苦下去时,村庄便开始劳动。犬吠、鸟鸣都是村庄的声音。有时淮家的小孩一声哭响,村庄就靠着锄头歇一会;孩子又睡了,村庄又开始劳动了。
夏末是刀子快熟的时候,人还没有收获,只是为了多几斤。然而老鼠不在乎,他们只需要几斤就能填饱肚子,熬过冬天。它们在夏末,用它的小爪子或用他的尖嘴,劳动着,带走穗稻子,又叼走几个麦粒。仿佛村庄是属于它们的,它们才是真正的收获者,不过,它们也应是收获者。人来之前,他们收获草籽;人来之后,它们收获稻粒。不知道它们愿意吃哪一种?在人们庆祝丰收的时候,老鼠们会不会瞪着漆黑的小眼睛在地洞里欢天喜地呢?假若人吃饱后,一只老鼠仍在黑暗中空着肚子哭泣,那么人的欢喜,是不是应该停下呢?人和鼠都属于村庄。人死了,隔着棺材埋在村庄下,永远不被村庄接纳;老鼠死了,在土洞李,或者草丛里,与村庄合为一个整体。下一个春天,黄土中冒出一点新绿,那是老鼠生命的延续,它继续收获着,收获着阳光和雨露。人是生命,树是生命,牛、羊、鼠都是生命,在村庄上,生命在做一个永无止境的循环。村庄载着这个循环,同时淡淡的掩饰着生命本质中那份悲伤。生命就像这样延续着,说不出是悲是喜,而村庄中的生命,就默默承载所有的欢乐与痛苦。
夕阳欲颓,衰草连天。小上头上一个孩子坐在草丛中,牛羊立在他身旁,静静地反刍着,偶尔发出一声哞叫。一股小泉从山涧中流出,延续到村庄的那头,屋顶上泛着落日的红光,升起一缕青烟,泉成了河,反射着紫红的波光。落日的光晕中,几棵老树孤单地立着,一个人影肩扛一把锄头,默默走着。村庄那么飘渺,却又是那么真实。
天要黑了,孩子牵着牛羊,向村庄走去。最后一丝余晖没于小山包之间。
恋着这村庄,这生我养我也将埋葬我的村庄;
恋着这村庄,这泛着稻花香的村庄;
恋着这村庄,这日出时爆出一声鸡啼的村庄……
就这样默默地感受这村庄,默默地恋着这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