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自己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父亲是江苏泰州人，母亲生长于湖北荆州，而我在长沙长大。说我是泰州人，可我连那儿都没有去过，说我是荆州人，在那也待不足一个暑假的时间。我不会说那里的方言，也不了解那里的风俗，甚至连故乡的人都没有见过。
我对于故乡，如同一名过客，将轻薄的名字记在祖籍上，却身处远方。
13岁的春天，我去泰州扫墓，踏上了寻乡之路。
刚到泰州的那个中午，我们坐船来到水上村庄，一排一排房屋井然坐落在河面上，几条小河流穿过，河水汩汩地流淌着，桥上的花雕千姿百态，很是精致。屋檐外刷着鲜艳的漆，有蔚蓝的、朱红的，还有的披着乌墨的砖瓦，古典质朴、畅达平稳。村子里人烟稀少，唯有寥寥老人在河边的石墩上洗衣，小孩在狭窄的铺满乌青砖的街道上奔跑。碧绿的柔波将船推到河中，这便是父亲的故乡，苏北的一个小村，是名副其实的水乡。
驶船的是一个老头儿，七旬的样子，高而瘦，是一名船夫，是爷爷的老友。得知我们回来，开着家中带有马达的石船来接我们，高兴地说，“今天中午去我家吃饭吧，好不容易来一趟，得好好招待一下！”
天明灿灿，江声浩荡。一位戴着鸭舌帽的老人在钓鱼，消瘦的脸被遮住，向我觑着，神情如木刻似的，看见父亲的面孔，先是一愣，随后跳起来，大呼：“立斌！”立马向我们摆手，父亲凝视了一会儿，把我拉到船头，笑着指着岸边的人，道：“看，那是我小学老师！”船接近岸边，父亲跳上岸，将老人一把拉住，老人将鱼竿一扔，笑嘻嘻地迎着，满是老茧的大手“啪”的一声拍在父亲的肩上，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脱下鸭舌帽，悠悠道：“十多年没见面了吧！”父亲爽朗地回答：“是啊，今天带着小孩来了！”“爷爷好！”我腼腆地称呼着。“嗨，真有礼貌，跟立斌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不愧是立斌家的小吾（小孩），你爸爸小时候年年都是三好学生啊！”他眼里投射出的光芒带着骄傲与自豪，藏匿不住内心的喜悦，拍拍我的背，“去吧，在中午吃饭前扫完墓！”父亲又笑着与他挥手道别。阳光晕染了众人的脸颊，波光潋滟，我们乘着船缓缓离开，那老人仍背着手，目送着我们，眼中满是激动，空气里氤氲着怀念与不舍。许久，我依旧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驻足在那里，未成散去。那一刻，我的心被那远去的小小人影打动！
清明节，家里人纷纷从城里回到乡下扫墓。我们在墓地烧着黄纸，打躬作揖，拜祭着祖先。突然，爷爷在墓地前指着我，打趣道：“老爷子，我带你重孙来看您了，嘿嘿！“奶奶立马让我快点弓腰，拜上几拜。我虔诚地弯下了腰，天空刮起大风，阵阵涟漪在我心中此起彼伏，无需遐思，对祖先的那份敬仰，对家乡的那份自豪油然而生，顿时，我心潮澎湃，踏上归途时，又深深地鞠躬叩拜，风缓了，逐渐平静下来。“太爷爷，我们走了啊，以后再来看您！”我向墓地方向大呼，家人们又笑了起来。
已是下午，夕阳的余晖渗在校园里，蔓延至整片操场。父亲兴奋地拉着我，站在自己的中学前，满心欢喜，隆重地向我介绍他学习成长的地方。“这幢楼是我……怎么换了？”父亲眼神里闪过一丝沮丧，又拉我到操场，怔了怔，缓缓开口，“也换了？！”，后来他又拉着我去校园的其它地方，都摇头叹息道，“不是当年那个操场了”！那一刻，他的期待与沮丧又一次触碰到我内心，那些都是他年少的回忆。
晚上，月光透过夜间的缝隙，将无数颗“星星”投射在镇上，温柔而又清幽。爷爷在镇上请村人吃饭。爷爷在众人面前喝得脸色酡红，挺直腰板，挥手阔论着什么，像孩子般的直率，随机拉出一人敬酒，一语未罢便仰面饮尽。小孩们绕着桌子，四周讨着花生米和牛肉干，这儿喊着“叔叔”，那儿又叫着“姐姐”。几个阿姨围成一团，炫耀着自家的孩子，手舞足蹈，一旁的叔叔忽然起身，往她肩上一拍，“咱家的孩子哪有那么厉害！”引得一阵哄笑！那一刻，我的心不经意间再次被打动，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家乡吧！有人牵挂，被人牵挂，一旁父亲的发小喝醉了，仰天高歌：“阔別十多年，时常牵挂……”
我再也不曾看过那天似的美景，也再也不曾见过那天似的热闹。
第二天，我们走了，穿过人群围成的小路，离开了泰州。回头看着密密送行的人群，我不禁遐想，这里承载着父亲多少深情与岁月啊！
对于父亲，这片土地是养育他的土地，对于故乡的那份遐想，不断在远方给予他深深的慰籍。对于我，泰州也好，荆州也罢，甚至是承载怀念的远方，不必再去纠结，因为吾心安处便是故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