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成为一只鸟,或是成为一条鱼,去拥抱我所热爱的山川和土地。”泛黄的旧稿纸上的字迹已模糊不清。北国的寒风冷冽,我站在檐下,紧攥着纸张的手已冻得僵红,远处广袤的湖水倒映着青翠的山峦。鲜艳的国旗已在大街小巷中插遍……
我的父亲爱写诗。
记得那是民国十年,我刚四岁,听惯了父亲教授于我的古诗词,忽然听得父亲站在木窗棂边,嘴中喃喃道:“我想成为一只鸟,或是成为一条鱼……”对于这种新式的字词,我甚是不解,更不解的是为何父亲想成为鸟和鱼。但我知道,父亲喜爱鸟和鱼。家中一直也养着两只白鸽,它们会在每日清晨离开父亲的掌心。而当日落的余晖洒在北平的小胡同里,白鸽们扑棱着翅膀重落回房檐上时,父亲的眼睛在黄昏中总漾着细碎的光。
父亲总会在午后的烤面包气味中,顺带着几张报纸回来。儿时的我对于浓重油墨味的报纸是不愿睬的,而报中总会出现的胡适之流的几个人名,我也总是读不懂他们的一些文字——刊登着新式的诗歌与文字,却比唐诗宋词简单些许。父亲每日诵读着书案上的诗句,偶尔也提笔写些诗句,拿与我看,眼中总有神采在飞扬。
我也愈发觉得有趣,绿草茵茵,杨柳依依,纸鸢飘飘,孩童玩闹。北平上空扬着的流云,在父亲的笔下显得光彩流溢。偶然见到春日里沾染了清新雨露的新芽,也觉得极似父亲诗里的新鲜诗意。时间一长,我也感到北平如诗一般。
民国二十六年,我还在燕京大学念书,却突得停了学。鬼子打进城里来了,我们家从小小的胡同里去了江南。
江南的七月是极秀丽的,从家中小院里可以望见绵绵的南山。潋滟的湖光倒映出的天空,比北平更蓝。也会经常下起北平的白日里偶尔才下的雨。青蟹杏色的石桥边漾起的湖水是能让人入了神的。潮湿的空气中沁进的几分凉意,却也能让人心中轻轻一颤。
只是父亲不再养白鸽了,也不常写诗了。江南的天空与北平的雾霭自是不同的。父亲每日清晨习惯性地将手伸向屋檐,却又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才把停顿了几下的手缓缓收回,挠挠逐渐显出几缕白发的后脑:“记性不好了啊!”而等他坐回到书案前,总是又愣愣地冲着那张二十年前写着诗的泛黄的纸,却再很少拿起笔了。我又知道,也许江南偷去了父亲的灵感罢。
父亲开始养鱼。
也许是为了改掉每日站在屋檐下的习惯罢,父亲总在清晨,先往院后的小溪中走。每日也只有偶尔读一读二十年前那首我读不懂的诗。时光也在氤氲着江南的水雾的空气中,在汩汩回转的溪水中去了。
民国三十四年,秋天的邮差还未送到门口,乡邻已都在笑声中抹去眼角的泪花了。我记得父亲的白发在风中拂乱了,他的手颤抖着将泛黄的纸拿出来,半天才在上边写下几行诗。我知道,他的文字终于能回到北平了。
可是父亲终是未能回到北平。民国三十六年,父亲去世了。远山隐匿的水雾中,父亲的诗集盒子静静地放在他的书案边。
后来,我开始读父亲写的每一首诗,也开始盼望见到北平的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当我站在北京的街头,看见满街飘扬的五星红旗,我终于知道,北平对于父亲,不过是一首诗,是一首他一生都在默读的诗。
我终究还是读懂了儿时读不懂的诗。寒风吹刮在我流下的滚烫泪珠的脸颊上。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