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在山，晚风轻拂。偌大的竹林旁，小小的土堆边，一壶浊酒，小碟花生，立着的人影只如几棵草芥，泪眼潸然……
遥想小时，记忆中的外公总躺在小屋里的摇椅上，或摇着蒲扇，或捧着一把花生，一边磕着吃，一边津津有味地面对着陈旧的、屏幕一闪一闪的电视机，摇椅轻轻地晃着，不知何时就要报废的电视机似乎从未发出过声音。
孩提时的我凑到摇椅边的小桌旁，还没桌腿高，努力伸出手去够仍住在麻屋子里的花生。够到了，用手捏，并捏不开，便把花生放到牙齿上，企图用坚固的牙齿攻破这层可恶的外壳。但实在太困难，丢了罢。外公还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他总是这么看着我，被岁月沧桑所侵蚀的面容依旧硬朗，浮现出笑意，露出几颗参差不齐的牙齿。他拿起一颗花生，在大拇指与食指间摩挲一下，选好着力点，“咔”的一声，这道葫芦形的小门终于打开，从中偷偷喷出一缕小烟，接着，两颗胖滚滚、穿着红衣的花生米溜了出来，滚到外公厚实的手掌上。他只用另一只手的两个手指轻轻一搓，最外层的红纱也完全褪下来。他满意地将两粒白净的花生米交到我的手掌里，然后乐此不疲地就这样剥下去……从外公手里接过的每一颗花生米，都仿佛经过精挑细选，又大又白，像颗颗饱满的小珍珠。我悄悄将它们转移至另一只手心，收藏起来，直至外公觉察出来，我才仰望着他，嘻嘻嘻地笑起来，将两只握拳的手都伸到外公面前，张开——两小堆“珍珠”！“我要把它们一口吃掉！”说着就仰起头面向天花板，将集起的花生全塞进嘴里，脆脆的花生米占据了整个口腔，在咀嚼中迸发出阵阵清香，就着那股含蓄的爱意，一起蔓延到身体里，满足了胃，满足了心……
外公曾是一名军人，后来在县城工作，光荣退休。在我的印象中，他身材挺拔，面容硬朗，精神抖擞。直至那一天，父亲将我领至一张围满了长辈的病床前——那张脸上只剩下苍老与憔悴，清明坚定的眸子已浑浊不堪，炯炯有神的眼睛只能微微张开。外公见我来，艰难举起打着点滴的右手，口里似乎唤着“宝宝”……我将手伸过去，感到那股虚弱的力量不断地、不断地挣扎着，渴望将那只小手像开花生一般，紧紧攥在手心里。但，无能为力了！那一刻，我曾经以为的坚强的、厚实的、有力的、无所不能的手，仿佛连花生米上的红纱，都拂不开了……
却不曾想，那一次，竟是诀别！三日后，外公的遗体被运至乡下，不久入土为安。
在乡下老家，有一片花生田。外公的葬礼举办期间的一个傍晚，我坐在一旁呆呆地看夕阳，花生田里，郁郁青青，生生不息。前一年的一颗花生种子，在来年又可发出一大束新花生。而我的外公，却永远地化成一抔黄土了！那个微笑着给我剥花生的老人，那个悠闲躺在摇椅上的老人，那个一息尚存，尽全力握住我手的老人……已经被永远地困在我的回忆里了，再也出不来，再也出不来啊！我的外公啊！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清明时节，晚风拍竹，墓碑之前，几碟水果，一壶浊酒，一小盘剥好的花生米，还有，几行清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