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本来是个丰收的好时节,可看现在这样,哎……我坐在家门口的石墩上,抽着卷烟正发愁,望着枯黄的树叶以及荒凉的土地,心已经烦到了极点。
这时,我听到远处有人唤我:
“闰土哥,你的信……”
我并不在意,便骂道:“你莫诓我,哪个会信你哩!”
这种时刻还有谁会给我写信。
那人一路小跑过来:“真的有人给你写信,你不信我给你念哩!”
我便让他念,看他能念出什么名堂来。
他正色道:“……过几日我老太太要搬家,你迅哥儿会回来,我想请你过家一叙,也顺便差使些不再用的劳什子玩意儿给你……”
真的是老太太的信!我大喜过望,激动地回应:
“迅哥儿要回来?这么多年没见,趁着这次,一定要去!”
我进了家门,收拾好几包晒干的桑豆,带着我第五个孩子出门。
先是乘船,此时已经日薄西山,天空中隐隐约约有几颗星星忽明忽现,我不断仰头瞧着,总想着要是迅哥儿在,一定可以作出些好听的诗句来——他曾经在三味书屋是那般刻苦。突然我又回想起小时候:寂静的夜晚,明亮月光下,一个紫色圆脸的少年举着叉在西瓜地里刺猹,偏偏那猹狡猾得很,老是叉不到,但猹终究比不上人类的智慧,最后还是束手就擒。迅哥儿在一旁望着,发出欢欣的喊声……
眼前这条河,我和迅哥儿也常来,童年时玩耍的身影似乎被印刻在河面上,夜色降临,莹白的月光照在河面,闪出亮晶晶的色泽。
——我离迅哥儿又近了。
下船后,我立马赶往他们家。一进门便看见老太太,招呼着让我进去。当我看见迅哥儿后,才发现他的变化真大——他现在已经是位先生了,穿得正当,一簇浓密的胡子安静地躺在嘴唇上端。我想上前,脚下却忽然如灌了铅般。
只得敬重地叫了声:“老爷……”再连忙拉出躲在我身后的水生,“叫老爷。”
水生没见过世面,迟迟没有喊出声,怯懦着揪着我的衣襟一角。这孩子,唉!
可是老爷十分仁厚:“没关系,让他和宏儿出去玩吧,都还是孩子!”他俩兴高采烈地跑出去,我面对着老爷,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闰土哥……”
“唉,别,那都是小时不懂事,您唤我闰土便好。”
我分明看见老爷的面色凝重,我们之间,却仿佛隔了一层很深的厚障壁。我想,我们的确无法回到从前了。
“最近境况如何?”
“不好啊,旱灾、战火、征税,连吃都成问题,好在第六个孩子会帮忙干活了……这是我自家种的桑豆,没有什么能给您的,您体谅。”
老爷伸手接过这不成体统的吃食,又招呼我帮忙搬家,之后有些搬不走的器具都可以让我带走,我连声称喏。
回程的路上,水生问我:“爹,咱们啥时候再来啊?”
我一怔,问道:“怎么了?”
“宏儿说会再带我去三味书屋玩呢!”
我不知作何回应,只冷冷地望着无边的夜色,深重、黑暗,令人窒息。
——我离迅哥儿已经远了。
我不愿他俩日后也如我和老爷这般,也不愿水生成为这市侩面貌,如我一样……
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翠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今年死去的花,明年仍然照样开,正如眼前这黑暗,终会迎来光亮的破晓。
一九二一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