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的飞鸟愿意歌唱吗?
冬鸟沉寂了三个月,如今它们终于飞回来了。这些鸟在靠近码头的海面盘旋,整个港口都散落着它们的羽毛。费奥多尔是最后一个从船上下来的,依旧披着他的黑披风,帽子被他攥在手里。他好像很困惑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漫无目的地四处看了看,然而空旷的街道上除了被卷起来的塑料袋和纸片之外,什么也没有。整座城市散发着冷冷的金属灰色。
在费奥多尔的记忆里,差不多是四年前,他在这个城市里遇到了尼古莱。总有人问起他们是怎么相遇,发生了什么,好像这些问题很重要似的,但费奥多尔已经厌倦了这种温吞冗长的讲述,这种回忆给他的感觉就像看着一杯永远喝不完的温水,液体将他与原本的自我拉近距离,最终归于自我蚕食。他现在独自一人站在码头上,回首过去就像回望自己的倒影。
费奥多尔难得地对自己感到不耐烦,他加快了脚步。这座城市在夕阳的余晖下像是正在燃烧,火势顺着街道蔓过来,四面八方的金黄汇聚在广场上,太阳的光焰在雕像的头顶四散开来。
费奥多尔站在雕像的大理石旁,抬头看着它。这座城市真正让人赞叹的是它复原的速度,水泥和金属将过往迅速掩盖,只有城市投下的影子还像是昔日的残骸。“玫瑰的影子是一朵凋谢的玫瑰”,阿多尼斯的诗凭空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雕像,他们也曾经推倒过这样的雕像。那座雕像表现的是《莎乐美》的最后一幕,捧着头颅的犹太公主独自站在月光下。
“不过其他人并没有被雕刻出来。”尼古莱站在被放倒的雕像旁对他说,“那些举着盾牌围拢过来,将要奉希律王命令杀掉莎乐美的士兵没有被雕刻出来。”
施洗者约翰的石头脑袋显然和公主的双手连接得不够牢固,他想没成熟的果子,骨碌碌地滚到了费奥多尔脚边。
“他们不需要被雕刻出来,”费奥多尔说,“来往的行人已经是了。”
雕像的后面是剧院和图书馆,他曾对尼古莱这么总结过两者的功能:分别是人类用声带歌唱和用纸张歌唱的场所。尼古莱静静听着他的话,火光蔓延上他的侧脸,眼珠里有小小的火苗在跳动。整座城市的中枢神经在尖叫,在塌陷,在燃烧,而两位始作俑者站在街头,好像他们不是共谋者,而是两位巡视领地的国王。
在尼古莱眼里,毁灭与自由大致等同,这是费奥多尔暂时的推断。尼古莱站在燃烧的剧院前,仿佛注视着壮丽的太阳。他曾经在这所剧院里度过了整个童年与少年的时光,如今将它焚烧殆尽,就好像往自己的过往里扔了把火。尼古莱张开双臂,好像在迎接眼前的热浪,然后弯下腰,对自己的杰作鞠了一躬。
而尼古莱也对费奥多尔有了个人的认识。“费佳不喜欢歌唱。”尼古莱最后说道。他的意思是,费奥多尔是个不擅长真正和人交流的人。他擅长谈判,协商,说服甚至是洗脑,但是他不擅长将自己暴露于人,不擅长和别人交流。他爱很多人,但这些人以一个整体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其实不会爱人,不会爱单个的人。
尼古莱还在等着费奥多尔的回答。他歪着头,眼睛里满是探寻,像爱伦坡的黑猫。您喜欢歌唱吗?您会歌唱吗?您究竟会不会爱人?您会爱我吗?
费奥多尔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尼古莱的问题,他短暂地愣住,然后微微笑了起来,回答道:
“我不知道。”
这真有趣,他本以为自己会拒绝。费奥多尔在那一瞬间对自己产生了动摇,尼古莱问了一个他从来没想到过的问题,他也不知道自己模棱两可的回答到底是什么意思。从那天起,他们逐渐习惯了对方存在,没有人戳破这份静寂的沉默,直到这份沉默以一方的突然消失破裂。
飞鸟在修缮后的剧院圆顶上盘旋,远处的天际变成了明亮的紫罗兰色。卖花少年站在漆得雪白的墙壁旁。费奥多尔从他手中抽了一枝带着露水的白玫瑰,准备放在剧院的门前。
“费佳,”费奥多尔的胳膊被人从身后抓住,“如果送花的话当面给我会更好。”
费奥多尔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科里亚,你扮卖花少年不太合适。”
“是吗?”尼古莱颇为遗憾地挠挠头,“我还以为自己演得不错呢。”
费奥多尔停顿了一下:“这回得换我问你,科里亚,”他轻声说,“你喜欢歌唱吗?”
面前的青年眨了眨眼,笑了起来。“我想大概是这样的。”
显然,飞鸟乐意在他的面前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