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餐桌是一张八仙桌,刷着紫红色的漆,雕着像极了浪花的纹路。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来到我家的。也许它比我的年纪大上许多,也许它在我出生之后才出现。但我清楚地记得,从我有了记忆开始,它就一直在我们家的餐厅里,静静地待在那儿,从未变过。
小时候,那桌子是锃亮的紫红色,仿佛还闪着光。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时,我喜欢坐在长凳上,看它的花纹。那花纹雕的精细极了,像是木头开的花,一朵一朵地盛开在桌上。花瓣上的纹路,柔嫩着,一条条汇聚在一起,再展开来。我看得出神了,便伸出手去,指尖触在一条纹上,沿着它慢慢地向前流淌去。一条到了头,便再换一条,又向同一个方向汇聚过去,起起伏伏。奶奶在一旁喂着我,见我看得入了迷,笑问:“看出什么来了,这么认真?”我一惊,猛的抬头,却不慎被嘴里的饭呛了一口,一顿咳嗽。父母和爷爷见我这样,便笑起来;奶奶则着急的给我拍着背:“没事吧?没事吧?跟你讲了吃饭要专心,不然要呛到的……”
后来,我开始自己吃饭了,于是再没有闲暇去研究那些奇奇怪怪的花纹;似乎是因为我研究的少了,桌边的花纹也渐渐落了些灰。那时,我还不大会用筷子,每次夹菜都会掉一些在桌上。父亲于是装作叹息样,说我怎么这样浪费粮食,命令我把桌上的菜夹回碗里吃掉。其他人则捧着饭碗看我和父亲的热闹;我呢,自然不肯从,紧紧地闭着嘴,拿起纸巾把桌上的菜汁擦去,丢到垃圾桶里。只是再夹菜时的动作都小心了几分;碗中剩下的米,也用筷子生疏地拨到了嘴里,不肯剩下一粒。来家中吃饭的客人都说我懂事,知道节约粮食;我在心中暗暗地想,其实我只是不想让父亲找到戏弄我的机会罢了。
自己吃饭时间长了,我逐渐有了挑食的毛病。胡萝卜不吃,苦瓜不吃,芹菜更是不喜。为了表达出我的不满,我总喜欢把不爱吃的菜向对面推。于是这么一来,对面的父亲桌前就堆满了我讨厌的青椒和豆芽;我的面前呢,则是香喷喷的红烧排骨和番茄鸡蛋汤了。偏偏父亲也是个挑的,并且他挑剔的对象与我相似。于是两人把菜推过来推过去,最后终于商定,每人面前一盘爱吃的,一盘不爱吃的。母亲常不满于我的挑食,喜欢给我夹菜,直到碗上堆起一座小山——并勒令我吃完,否则不准离开餐桌。我只能委屈地抠着桌子边已经有些暗淡的花纹,一只手握着筷子,很慢很慢的吃着,直到碗里只剩下一堆不爱吃的菜。我带着不满的眼神,飞速吃光了它们,然后立即盛了一大碗汤咕咚咕咚地喝了,想要借此冲淡嘴里不喜欢的味道。
然后,我上了初中,有了晚自习,一周只能在家吃几顿饭。食堂的菜是自选的,我挑食的毛病却轻了许多,开始愿意尝试我原先不爱的菜了。然而我发现,母亲早已没有了给我夹菜的习惯;父亲不再说我浪费;耳旁也没有了奶奶的关心。爷爷做的饭的味道,也渐渐在我的记忆中淡去。餐桌的颜色已经不再鲜艳,它被铺上了防水的桌布,说是更容易清理一些,也更卫生。
有时,在食堂,与朋友谈笑的间隙,我会想起家中的八仙桌,想起它曾经被我们一家人围坐,想起那些和家人们一起吃饭的傍晚,在那一片温馨中的其乐融融,心里便涌起一股酸涩。再回过神,面前还是食堂塑料的餐桌,和一碗十块钱的面。
那些时候,我真希望我能回到过去,回到与家人一起在餐桌旁吃饭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