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我在如豆的灯光下看到了你。
那是1959年,你9岁,是一位身着黑色土布罩衣的沉默孩子。当时正值大跃进时期,父母没日没夜地在外面修水库,一出门就是几个月回不了家。你是老大,是家里四兄妹的主心骨。你白天去上学,晚上回家煮上一小杯米,这是你们一天中唯一的一顿饭。你就喝一点米汤,干一点的饭,都省下来给弟弟妹妹吃。你读书刻苦,考上了高小,在学校终于有了中午饭,但脚上仍然没有防水的鞋子穿,身上的灰黑色土布罩衣,又旧又短。
那是1966年,你16岁,是一位身着格子府绸衬衣的绝望少年。这件衬衣,是你考上高中后,妈妈给你做的。那一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你想通过读书改变家庭穷苦命运的梦骤然被击得粉碎,当学校宣布停课的那一刻,你内心的绝望让你至今回忆起来仍然是那么撕心裂肺地痛。
18岁,妈妈送你到部队,你来到了离家千里之遥的平潭岛,开始守护宝岛台湾的漫长岁月。从安营扎寨的第一天开始,你把站岗放哨和学习放在了同等重要的位置。当兵8年间,战友们按照作息时间午休,但你没有午睡过一次,时间对你来说,是太宝贵太宝贵了。中午你躲在食堂的角落背《毛泽东选集》、《成语词典》。后来,你托同学寄来哲学、文学书籍,只要有空就如饥似渴地读。你的才华很快被发现,成为部队的笔杆子,《福州日报》、《解放军日报》几乎每天都有刊登你的文章。
那是1976年,你26岁,是一位身着端庄中山装的国家干部。你退伍回到家乡,被选中负责乡里的文化工作,从此,开始了你施展才华的岁月。你招兵买马,组建了县里的第一个汉剧团,你严格管理演员和内务,马不停蹄地下乡演出,终于,汉剧团在1985年被选中到北京人民大会堂进行汇报演出,那是你人生中的高光时刻。
凭借渊博的知识,你还负责了考古的工作,县里两处远古文化遗址,是你下乡的时候发现的。你毫不犹豫、毫无保留地地将自己独自发现的远古文物上交给了国家。两处文化遗址树立的石碑上,赫然刻着作为文物发现者的你的大名。
那是1996年,你46岁,是一位身着白色衬衣将女儿送进大学的威严父亲。女儿填报高考志愿时,你说,要填报经济类专业,你小时候被饿怕了,不想再让后辈忍饥挨饿了,国家需要有一代人去探索和研究经济运行的规律,从此过上更好的生活。
那是2005年,你55岁,是在医院的病房里抱着刚刚出生的我的慈爱外公。你说,没有什么比我更重要。你悄然退休,开始陪伴我的成长。夏日,你看着天边庞大的积雨云,蹙了蹙眉,在老家的晒谷场上一颗一颗地拾起没有收完的黄豆,让我懂得何为粒粒皆辛苦。你在院子里种指甲花,花开后,你绽开了童真的笑颜,用器皿捣烂指甲花,涂在我小小的手指上,期待着染红指甲,让我懂得最美丽的色彩是大自然给予的。我开始学说话的时候,你推了推鼻梁上的厚重眼镜,决定自己动手编写一本成语接龙。冬天的时候,一家人围着炭火烤火,你开始一句一句教我成语。当我将一个个成语烂熟于心时,汉语言文化的种子已经悄然埋入了我的心底。等我背着书包开始上学,你抿了抿有些许干裂的嘴唇,从家里倒腾出一些旧电灯泡、旧收音机,手把手地教我怎么修理。你常常对我说,一定要学好物理和数学,我母亲这代人,已经解决了温饱的问题,到了我这一代,应该有更高、更远的选择——我应该积极投身于国家的高科技研究事业,将我国的尖端科技提升到新的高度。
2020年,席卷全球的疫情让人人心惶惶。然而有外公在我的身边,无论外面的病毒多么肆虐,我都能安然泰然地学习和生活。我知道,这内心的安定,是外公施舍予我的。
外公,在那如豆的灯光下,我终究是读懂了你。你给予我的智慧,就如月照山涧,幽影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