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令我深恶痛绝的，是外婆身上挥之不去的海腥气。
虽说靠海吃海，出生在海边的我，对海鲜却并不热衷，其中一部分原因大约要归罪于外婆。
外婆是个渔人。
并非“闲来垂钓碧溪上”的姜太公，外婆那样的渔人，面对的是波翻浪涌的南黄海，出海撒网出海收网，日复一日的劳作，赋予外婆闰土一样“灰黄的脸”，还有满身的海潮气息。我对海鲜并不抗拒，却实在难以容忍那股子海腥味。小时每逢外婆出海归来，她必要先抱我，我便要挣扎哭闹不叫她碰，后来再大了些，我也略知不能无礼，便干脆少与外婆照面；再后来父母工作调动，我亦随着去了恬静如水的江南，我暗自窃喜，不用日日闻着海腥味作息，头也不回的向长江对岸，大约彼时外婆正在船上紧张等待着这一轮的收网。
新家果然处处安逸，我便将故乡的海幻做一个飘渺的影了。那日与朋友吃饭，恰逢桌上有道红烧鲳鱼，我便尝了一口，调料鲜美，火候刚好，然滋味却算不得上佳，我见朋友吃得欢，随口一句：“你们这海鲜不鲜啊。”朋友疑惑：“怎么叫鲜呢？”
怎么叫鲜？
我愣了半晌，是小黄鱼的鲜嫩，梭子蟹的肥美，文蛤饼的油香，还是……
金秋的海边最为宁谧，却处处流露着丰收之意。海风威胁裹挟着海浪中细小的泡沫，丝丝拂过脸颊，外婆仍有些不解：“你不是最不高兴来海湾子上的吗？现在怎么…”我扑上去捂住外婆的嘴：“哎呀，我们老师叫体验生活，你不要讲了……”风车的呼呼声淹没了我的话，外婆迅速穿好胶靴，戴好手套，走到船头吩咐一声：“开船，慢点。”
发动机的轰鸣盖过了轻柔的涛声，泛黄的海水卷入齿轮之间，撕裂成片片金箔洒落。偶尔发动机的短暂喘息之间，能听见外婆与其余渔人急促的交谈，从上船开始，外婆已经把我忘了，眼里只容得下这片波澜壮阔的海，这片养育着无数生灵的海。
前些天撒的网找到了，船上走人静了下来，是怕惊了海吗？半轮红日浮动在海平线上，颤颤的将夕晖撒在外婆身上，像镀了金。外婆此刻如同石雕，每个手势都费了千斤之力，“收网。”两个字从唇齿间迸落，外婆抓住网格，展臂，担起万丈波澜，抬手揉碎千片碎金，尼龙网一点一点显露，海风裹挟着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次我没有躲藏，我想我也明白它的真正意义。发动机再度轰鸣，渔船掉头驶向它的港湾，海的呼吸一路相随，我转身拥它入怀，看见红日的残影在波纹中凝成一个意味深长的回眸。
我想他所欣赏的，大约只是自然本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