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有一块很小的菜地，却是我儿时的乐土。
这块菜地坐落于一个很陡的黄土坡上，儿时的我总是很好奇，爷爷奶奶是怎么在这么陡的坡上开辟出菜地的呢？要知道，我站在上面可总是会摔得一裤子泥呢！每当我想去菜地溜跶溜跶时，奶奶就会将我抱在怀里举高高，带我领略菜地里别样的风光。
此时，爷爷就会从屋里拿出一个小板凳，坐在台阶上。一边跷着二郎腿，一拿出他的大烟斗点烟，但目光却紧紧地盯着奶奶蹒跚的步伐。烟雾模糊了爷爷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我隔得远远的，只能隐隐约约地窥见一张黝黑的面庞。不过足矣。
走了几步路就到了。奶奶将我放下来，牵着我的小手，带着我四处转悠，同时用手指着土地上那群热腾腾的后生，将这群伙伴介绍给我。那是多么美妙的旅程啊！白菜夸张着扭动自己肥硕的身躯，吹嘘着自己健康的身体。嘿！这不摆明了说我没有他长得白白胖胖吗？我气得扭头便走；豆角正在随风跳着扭秧歌儿，那纤细的腰肢像鼓点一样扭着，我也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动次打次”的摇滚乐；玉米长得可真是魁梧啊！我只能仰视它那高高昂起的金黄的玉米棒子了……不止如此。我还经常与那些不怀好意的“匪徒”斗智斗勇。菜叶虫可是惯犯了，当它在农作物上啃出一个又一个洞时，它就应当做好被我粉身碎骨的觉悟了。如果螳螂敢在我面前耍大刀，我不介意给它一巴掌让它哭爹喊娘。
我完全沉浸在了臆想中，却不曾想惹得爷爷奶奶很久的爽朗的笑。爷爷不知什么时候已拖着把锄头立在菜地旁。那把锄头上泛着斑斑锈迹，却在爷爷手上重焕生机，翻土、填土……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我看见，爷爷的双眼露出锃亮的锋芒，他的手臂孔武有力，硕大的肌肉上盘踞着暴起的青筋。他整个人仿佛不再是一个庄稼汉，而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锄头是他的长枪，土地是他的故乡，满怀志在千里的热血，向荒草丛生的贫瘠土地发起无可匹敌的冲锋。
我简直看呆了。从前我只在电视上看见农民们开着拖拉机从庄稼地上突突地行驶，耕种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了；抑或是他们顶着烈日在田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心酸。现在我才发现，农民身上的英豪之气，是最阳刚的啊！
不过，这份难得的美好就像爷爷奶奶渐渐花白的头发一样，注定会在时间长河的洗涤中走向衰亡。那是一个黄昏，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黄昏，然而我却久久不能忘怀。斜阳落山，将世界染得熠熠生辉，菜地中的农作物个个昂首挺胸，似乎是在接受检阅。爷爷又点燃了那只大烟斗，烟雾氤氲起亦幻亦真的梦，麻醉着伤者脆弱的神经。爷爷像个雕塑伫立着，凝望远方，若有所思。我顺着爷爷的目光望去，除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就是浩渺无边的天空。爷爷在望什么呢？我很费解，抓耳挠腮就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子争气了，小子也要争气啊！”
爷爷熄灭了他的烟斗，径直走向屋内，很慢很慢。
未散去的烟雾和我一起在原地发呆，发呆。
后来我们搬了新家，但爷爷奶奶仍坚持留在那个房子。听父亲说，房前的那块菜地被铲平了，起了一个废品回收站，接着就是爷爷回老家的消息。
我脑海里忽地浮现出一些陈年旧事：父亲争气，从一穷二白的农村走到城市打拼，事业稳定后打算将爷爷奶奶请到城市里生活。二老在农村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对城市完全是一片空白，更何况如此一来家里几亩菜地就全被闲置……
如今当我回到面目全非的菜地，只有几颗小草昭示着这里的从前。而那杆烟斗与那把锄头，已满布蛛网，沦为传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