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沉甸甸的记忆碎片,像一罐罐深藏在地下的酒,在层层温暖中发酵,酝酿出醇香的味道。
父亲爱端一杯小酒,讲以前的故事。讲那个年代的大街小巷,白墙古树,集市上的车马成群。清风绕在脖子上,麦酒的香让人脸庞发烫,耳根又红又痒,脚下是温暖的火炉,心中像搁了一块烙热的铁,那么痒滋滋的,那样向往着黑白片里的那个热闹、亲切的年代。
那段靠汗水吃饭的过往里,虽然贫困,但是那一小撮好不容易分回的猪肉,只有过年才穿得到的新衣服,五分钱一把的瓜子,小串小串省着放的鞭炮,无不成了记忆中的珍宝,像一块浸满了阳光的棉花,把人心捂得热热的。
母亲常在家里说,现在过年也不觉得小孩子有多开心。她们小时候最喜欢过年了,因为过年就能吃到平常吃不到的肉,还有各种各样的酥糖和零嘴儿。母亲说她最记得的是糖葫芦,卖糖葫芦的只有过年在这儿,他一进村,孩子们就远远地嗅到了,围着她团团转,掌心里揉得皱巴巴的粘乎乎的钱,换来的是裹住整整一个寒冬的甜。雀跃的心儿在鞭炮声里跳舞。在母亲的记忆里,春节是喜滋滋的快乐。
大年三十前,全家老小提着篮子,挑着扁担,去街上赶一次大集。父亲说,他小时候最期待的就是这次赶集。街上置办年货的人很多,妇女们挑几匹好布料,回去给家人做衣裳;丈夫选把好锄头,开春时翻土播种;老人们跟着卖古玩,写对联的人走走停停;小孩子像头在森林里乱窜的小鹿,心跑得远远的。吃饭用的大大小小的瓷碗,腌制腊菜的坛子,收编的竹凤凰,小孩子玩游戏用的沙包,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店铺,路边摊儿排开两里路。热闹的集市,篮子挨着篮子,人头攒动,脸颊漫上烟霞的绯红,汗从额头一直流到微笑着的嘴角。心中敞敞亮亮,轻轻松松,篮子里时新鲜的菜,空中腾腾云海翻滚交叠。落单的大雁迟迟赶去南方,渐渐遮住面庞的夕阳最后为它的翅膀堵上金光。远方已有人家的屋顶上方炊烟袅袅,掉光了叶子的老树在寒风中飘摇,而你,拖着疲惫的身子,匆匆回家。
麦酒的香麻醉了意识,父亲的脸像在灶里燃烧的柴火。他说,爷爷做的灯笼可巧了。每逢春节到来之际,爷爷会找来一些秸杆,用小刀削削刻刻,做灯笼的骨架。小小的父亲拿出一年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五颜六色的糖纸,和爷爷一起糊在灯笼的四面,一个别致的小灯笼就做好了。东陇中的心的一小撮跳动的火苗。在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夜晚,却把心填的满满的,如白昼般明亮。父亲记忆中的春节,火苗还在心尖尖上跳动着,灯笼还在黑夜里闪闪发光,像小时候的萤火虫,看得见,却留不住。一切的一切,火热热的,湿润了谁的眼,温暖了谁的心。
一年春节,长江固道边的电排站里买了全村第一台电视机。很快的,这消息从村东到村西,从人们的耳朵里进出,在这贫困的小村庄里炸开了。小孩子们的瞳孔睁得老大,仿佛已经看到那冰冷的机器里跳动着的人儿,想据为己有,想把那台词一次一次地消化掉。于是,一群孩子端着砰砰的心跳声,由孩子王带领着,去翻那站外高高的院墙。那时,我小小的父亲也在其中。他的眼睛眯着,又斟了一杯酒。他说,我还记得呢,那巴掌大的黑白电视里演的是霍元甲。嗬,那身好功夫!空气里氤氲着层层水雾。从父亲嘴里吐出来的字字句句,编织着他们那代人的专属的,何等怀念的春节故事,连岁月也变得如此渺小。
真好,人海如潮的集市,独一无二的灯笼,童年最向往的霍元甲,都和着时光的定型剂,揉进了人们的心里。在这高楼耸立的现代都市,像一面盾牌,保护着那些最浓醇最软糯的回忆。
父亲放下了酒杯,结束了他的娓娓道来,又自顾自地想着什么。
父辈的春节记忆是多少人眼中唤不回的珍宝,它像一枚小小的种子,在人们心底扎根,照亮那个年代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