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穿着碎花青褂,安详地坐着,坐在一把破旧的竹椅上,斑驳的树荫下;坐在一群孩子间,银发泛着柔和的光。树荫外的地面一片金辉,亮得刺眼,却并不炎热。这是初夏太阳特有的脾性。竹椅四周,手掌大翠绿的叶片铺了满地。是什么叶子呢?老人不知道。孩子也不知道。若硬是要问,他们会一同笑着答:是风筝。
青绿的叶子在老人枯瘦的手中如变戏法般,折啊折啊,翻啊翻啊,忽地,便成了。伴着孩子们稚嫩的惊呼声。老人笑着,阳光在脸上漾开,不紧不慢地问:“谁要?”霎时间,一个个小手伸向老人,却不拥挤,只是乖乖地站在原地蹦跶着,急切地叫嚷:“奶奶,我要我要!”
女孩也是其中一员,两根短短的小辫在脑后晃晃悠悠。但嚷的是:“奶奶教我!”
四目相对。老人偏着头,眼睛亮亮的,满含笑意。女孩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她儿时的影子,或许也是这么轻眯着眼,只是嘴角多了几分俏皮,少了几分成熟。但应该还有些什么没变?女孩想着,想不出来。老人伸出胳膊,揽过女孩,拾起一片绿叶递与她,“跟着我做,看好啦。”
女孩伏在老人身边认真地学。那厚实的叶对女孩的小手来说太过庞大,于是她叠得磕磕绊绊,撕呀扯呀恨不得上嘴去咬成风筝的形状。别的孩子也纷纷拾了一片他们认为最亮绿的叶,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他们,低头认真地折。老人示范一步,大家跟一步。就在孩子们手举在胸前,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吭哧吭哧奋力与叶作斗争时,老人慈祥地望着他们,眼神却迷离。她在想什么?她在留恋什么?亦或是……她在憧憬什么?那一刻,她仍是笑着的,只是温暖中含着一丝忧愁。
女孩看见了。也只有女孩看见了。但她却没在意,她只关注手里的风筝,没心没肺地把方才的问题全部抛之脑后。
老人演示完最后一步,枯瘦的手搭在叠好的风筝上,衬着她的青褂,仿佛风筝飘飞着,飞进了她的衣。良久,几个孩子激动地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奶奶,我会变戏法啦!”她点头,若有所思。
初夏的那几天,院子里的家长都很奇怪。平日闹腾腾的孩子竟然安静得惊人,一个个手里都拿了绿叶在折。而夏天过完后,院子里的孩子也很奇怪。那个会折风筝,总是坐在树荫下的奶奶突然不见了。那把破旧的小竹椅也不知去了何处,空留一树金黄的叶在沙沙地响。
几日前,整理房间时,我偶然翻出沉睡在架子顶层的一个木盒,拂去尘埃,轻打开,随着“吱呀”一声。两片手掌大,经过精心折叠的叶子赫然躺在那儿。枯黄干脆,似乎一触即碎。
“风筝。”轻呼一声,眼前又见那片翠绿的初夏。
盒子的木香,淡淡地,萦绕鼻翼。莫名地很熟悉。想起公园里也有这么一位老人,坐在宽大的石头上。石头在湖边,湖边有杨柳,几
枝嫩绿在老人头上轻轻地晃。她的手也是灵巧而又忙碌的,也是枯瘦而又布满褶皱的。但穿的不是青褂,手中也不是风筝,而是一块素雅陈旧的白绢,绣着深绿的山雀。针线摆在老人身边,用高档的木盒盛着。线有金,有红,多的却是那绿。深绿浅绿碧绿鲜绿挤了满盒。
曾问她为何,她只是笑而不语。问她绣的什么,她望向湖泊,湖里的人儿在看她。她是否看见一个年轻朝气姑娘?苍老的嘴张了张,又合上了。半晌,只是简单一句话:“出嫁前用的手绢,有些旧了,破了的,补补也算留个念想。”眼神是明亮的,笑容是惆怅的。
刹那,突然明白了。世上有多少枯黄的叶在寂寞地响,又有多少翠绿的叶在歌唱。那些凋零的,飘将的,会指着翠绿,笑容浮上面庞,温暖而又怀念地说:
“看,我也曾是那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