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
酷热。
这是我到这座城市时最初的印象。
正午的阳光骄矜得不可直视,挤过手指,刺得人张不开眼,烤得石板路可以在十秒内把地上的凉水蒸得滚烫。
下了城际火车后大致一点多钟罢,出了车站,略有些仓皇地乘上出租车夺路而逃,背后已然结了一层薄薄的盐晶——颇为有趣的是,生产我们佩戴的防晒冰袖厂家竟是“南极人”,不得不说也是缘分。司机师傅沉默寡言,属于“人狠话不多”的类型,路上强行左拐,并进去能把一旁七八辆车逼停,转弯时方向盘打得像赛车手360度漂移,玩得人心惊肉跳。
师傅听地址时把“全季”听成了“美季”,以至于我们走了十来分钟冤枉路才找到酒店,路上“三下锅”和“土家菜”的牌子晃得人一阵一阵的头晕,眼角飞逝的街摇曳着电线杆、转租店和垃圾桶,行至天门山时早已大汗淋漓。
路上草草果腹的小吃极具特色,小笼包的皮像猪蹄上的短毛一般死活拽不下来,里头的汁用肉眼能数得清滴数,牛肉面没有牛肉只有面,而且半生不熟……
尽管如此,当站在“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大美张家界”中最负盛名的天门之下时,仍旧对这座奇山充满了期待。
事实证明,“物华”和“人杰”或许可以打个引号,但天宝、地灵、大美这三个词,是着实容不得一丝水分的。
索道售票厅外是一男一女两人经营的摊位,出售些脆李、葡萄、黄桃、甜瓜之类,我们赶路较急,自然无暇驻足,他们也不吆喝叫卖,我们心下诧异的同时,急匆匆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乘索道临空鸟瞰万千青峰的感觉,在上山时并没有体会到,接驳车在盘山公路上颤颤巍巍地颠了三十分钟,总归到了登山道开始的地方。
假若未曾见过这座天门山的人初登这足以洗涤灵魂的仙境,恐怕少不了一番由衷的震撼罢——
头顶,叶筛日曦,光斑杂驳,绿荫遮目,翻碧成网;望左,山峦迭起,倾轧成峰,秀木盈野,一散为海;脚下,古镇楼厦,星罗棋布,碎缀若贝,陈列于滩。
光芒反射在大楼与小店,马路和窄巷都低矮拥挤得无可辨认的市区上空,渺然间只凝出一个个耀眼的亮点;林海滚动,群丘起伏,浑然沃野万顷的森林盘转成壑,彼此推挤着拥向远处似是擎天之石的天门主峰。
天门洞上,遥遥青山树影交综而叠,天梯之下,凿凿裂地之渊破峰而过。“劈山救母”中自山巅侧壁撕崖而下,斩入丛林的长痕在阴影中嵌着褐苔,山下林涛如怒,聚而盘龙般低吟的深谷,不知几番论剑,威震江湖。
天门主峰与其说是山,不如说是群山中的一块接天之岩。红褐色和炭黑色的深纹镌刻在平垂若碑的巨石之山,青苔、水纹和风痕,令得这座并不算高的峰峦,悠远得足以比肩澄澈的蓝天。
山之所雄、所峻、所巍、所美,不在其高、其势、其泽、其景,在之岁月。
岁月赋其悠远,故雄浑;岁月琢其壁岩,故峻伟;岁月孕其风骨,故巍峨;岁月凝其魂灵,故壮美。
千千万万的积淀所化的石、崖、洞、风、林、穴、水,方有如此冠绝湘中,横压九州之奇山之美!
鬼谷兵盘、玻璃栈道、祈愿群树、登天之梯,自天门洞到西线的鬼谷栈道,天弄云而林环山,松傲石而渊绝水,早已无山、无林,有的只是眼前环抱交融的绿意和脚下通向天边的古道。
张家界天下独绝之山景,名不虚传!
走过漫长的鬼谷栈道后折返乘索道而下,登山时两三点钟居高微凉,坐在索道上时则已夕日将颓,天逾黄昏。
窗边,蓝、金、红、灰交叠的积雨云两侧低而中部高,其巅可通苍穹,当凌云海,竟与张家界的山势异曲同工。
光透层云,阳隐暗山,四面洒然而溅,如丝如缕,似针似线的辉光自云峰之间散射而出,势吞四野,辉耀重林。
下了索道,旅客中心大门外广告灯红酒绿,层影交叠,那贩卖着水果的男女二人背倚夕阳,手支小车,葡萄晶莹的果皮上聚满了露水,竟是始终未归。
渐夜,我静静地伫立在微凉中,身后是模糊而重影到我难以分辨的默——天门群峰溶解在暮色中,同大厦一道化成了夜幕下的阴影。
天边鲜妍的橙黄与墨黑漫卷,勾勒着绚烂而醉人的油画,倾倒了路边微斜的电线杆,定格着又一次的日暮。摩托车和电动车呼啸着从身边擦肩而过,红灯叫停了稀疏的轿车,毛家饭店的辣椒色的光随着辛麻感灼烧而来,空气中漾满了三下锅的炽热;酒店前台的服务生微笑着递过来纪念品梳子,大床卧在星空之下包裹着夜的困倦和疲惫,静待一切都渺然茫茫若梦地睡去。
真正吸引人的,恐怕便是这份回归野趣中朴素的烟火气和小镇里纯粹而不竭的期待与热爱。
这就是张家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