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在下陷的土地上沉默,这沉默中有一种使人窒息的熟悉。
你能感觉到,我们都能感觉到,这样的熟悉。
在茫茫混沌的白日和沉沉浑浊的黑夜里,在永无阳光的单色天幕上,在似远似近的低低江涛声中,在嘈杂湍急的鼎沸人声内,在石青色缀着白色轮廓的晕眩的浪底,在悠长的汽笛与工地轰鸣声的缝隙,在无休止无规律无可捉摸的雨色最深的深处——极明显地,烙着这样的熟悉。
当我踩进清浅冰凉的水洼里,灰亮的天光在我的脚下被撕裂,连带着倒映出的细叶榕破碎的叶影,融进浮尘翻涌的积水。当我仰头望向长长的石阶尽头,西式的小洋楼傲慢冷漠地看向长长的石阶下,遮天蔽日的榕树在雨声中像是搭起了一个静谧的时光隧道,隧道那边是百十年前高挑的讥笑与佝偻的泪。当我倚在共产党地下工作机构的窗台旁,看见尘灰匍匐在百叶窗的窗叶上,工作台一角经年的褐渍玩弄着巧妙的黑色幽默——那或许是某个刚出门就被射杀的人飞溅的血,也可能是削苹果时渗出的汁水。当我站在熙熙攘攘的码头上,地底似乎有什么蛰伏了太久的东西渐渐痛苦地苏醒,几不可察但分分明明地撼动着旧有的所谓秩序。当我在快节奏晃动的灯光里踟蹰,各色灯光交织着粉饰光鲜浅薄的玻璃幕墙,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夜雨呜咽。当我身处这座湿润沉默的城市里,我感到一种让我窒息的熟悉。
我知道潮湿阴凉的石板路下必定草草埋葬着在那些轰炸中冤死的百姓,踩过的每一寸土地都必定怀抱着痛彻心扉的森森白骨。耳畔趋于震耳欲聋的轰炸机破空声和尖锐的炮弹疾坠声迸发,时远时近的狂轰滥炸湮没摇摇欲坠的空屋和惊惶奔走的人群,血光染红失魂落魄的喃喃,低低的抽泣与压抑的悲鸣浸泡在尸体拖曳声中酿成沉默的烈酒。烈酒在耳畔被稀释为似是而非的雨。
雨静静地跌落。
眼前仍然是缤纷浮动的人流和图案闪烁的步行街屏幕,但那种熟悉的、刻入骨髓的耻与恨,抑郁与无奈,仍然随着不断跌落的雨弥漫在这座城里。我在夸张的笑声和一遍遍循环播放的流行乐里格格不入,心想,某些人是不是忘性太大了。明明那些战争与死亡还没过多久,最后一批战争里幸存的士兵还没有死去,为什么某些人就遗忘了最不该被遗忘的东西,在放纵的游戏里妄加指责?好像我们并没有在那些年月里并肩作战,好像我们自始至终都不是同一个民族的子民,好像在鲜血和泪水里熔铸的不过是虚飘飘荒唐可笑的政治笑话,好像在这座城、在千千万万的城里共同生活的人,才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既然同属一城,就当共担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