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生活在江南,江南阴柔的雨造就了江南特有的人。江南女子大多是温婉的,但我的母亲却例外,她是江北人,二十多岁时跟着父亲来到了江南的这个小城,母亲没有读过多少书,却也懂得把我送进私塾,她说“读点书总是好的”。
我所居住的城不大,私塾自然不多,母亲念我冬天时手冷脚冷,就把我送去了离家最近的私塾先生那里。
那私塾先生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个子不太高,却瘦得有些吓人,脸上两块颧骨突出得像两座低低的小山峰,周围还布满弯曲的皱纹,似密密的小虫一般,眼窝陷得很深,好像能装下一碗水,眼珠却意外的清明,透露着锐利,瞪着人时大气儿都不敢出,第一次见时,他的形象我便不大喜欢。
六岁的我还很调皮,在先生的课上总想着溜出去逛大街,街上的东西比先生教的有趣多了,比如那个每天都在卖的糖画,却没有一次成功。尽管先生背对着我念着古文,还是会被抓个正着,他总有办法让人听话。
他念书时,我们也只有认真听了,他瞪大了双目,鼓足了一口气,脸色微微泛红地张了张嘴,两片嘴唇一张一合,架势比戏班子还要雄壮几分,字正腔圆的一篇篇文章就一股脑窜出来,这多半是《三字经》或《千字文》。其实我真正感兴趣的书,私塾里是不会教的,先生更不准我们看那些小儿画片。先生读过一趟,又让我们跟着他念,念时还一定要摇头晃脑,念完又好生让我们背,他的手在书上指指点点,生怕我们听不见似的。
先生的话,是一定要听的。他有一根半米长的竹条,打起人来发出“刷拉—刷拉”的响声,不听话的学生见他来了,都情不自禁地捂上自己的手掌心,他就是用竹条打人手心的,发出“刷拉—刷拉”的声音。
母亲让我上的是“长学”,要从正月到冬月才罢,初冬时江南不像江北的干冷,江南的冷是湿的,冻到骨子里的。但先生却一定不叫我们穿得多,总是说:“你们要学会吃苦耐劳,长大了别像些纨绔子弟,读书还像享受这般,何谈读书。”尽管我不大懂他的意思,但还得脱下夹袄去私塾读书。
又过了些日子,也差不多要散学了。母亲突然对我说,要搬去江北久住,怕是不会回来,我也不用再上先生的课,于是去向他告别。先生什么也没说,拿了几本书送给我。次日,我便随母亲离开了。
直到现在,我再没有见到江南的先生,只是那几本书,我还锁在柜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