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点纱灯,岩上青石着新纹;喃喃细雨时,归来燕子不等人。——题记
幼时母亲带我去外婆家,总会经过一座摇摇欲坠的小桥。沿途树影斑驳,青林翠竹已经模糊,我却独独记住了母亲心惊胆战地开着车过桥,我摇下了车窗伸头,招手,外婆在桥的那头笑着,恬淡而明亮。这画面从时光中定格下来,被我深深收藏。
医生说,外婆小脑萎缩,不可逆了。
她的目光暗淡,脸上是木刻般的呆滞,手指不复以往的灵活,僵硬而不知所措地顿在空中。她仿佛在自己的生命成长河中溯流而去,她的记忆像一只无形的沙漏,一粒一粒地漏,一点一点地忘。她不再能叫出家中所有人的名字,炖菜时会忘了放盐,她越来越多的时间开始于坐在门槛上,望着门前那座摇摇欲坠的小桥,目光悠长而深邃,嘴里有意无意嘟囔着谁也听不清的字眼。
前不久远在家乡的大姨来电:非年非节,外婆忽然一个人在家张罗了一整天,端出一大桌丰盛的菜肴。问起她她只是一味含混不清地重复,小妹回家啦,小妹回家啦。脸上挂着前所未有的灿烂笑容,笑得脸上的皱纹一圈又一圈地漾开。
挂了电话,母亲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泪如泉涌,哭的像个无所适从的孩子。那是怎样一颗做母亲的心,在自己支离破碎的时间和空间里,却始终记得她那一缕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儿。
这是母亲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泪。为她的母亲,她一年也未必见得一回的母亲。
于是在暮霭沉沉中我们奔回外婆家。依然是沿途的树影斑驳、青林翠竹,依然是那座摇摇欲坠的小桥,依然是母亲心惊胆战地过,而桥的尽头,却是少了一份婵媛目光的注视。
进了那扇乡下家庭很常见的木门,见她很安详地靠着竹椅,视线掠过了我们,远远的落在门口那座小桥上。她的眼睛已不负清亮,或许看得清,又或许看不清,却仍固执地将目光定在某个点。傍晚,鸡回笼了,咕咕地叫着,挺热闹。有人搀她起身去吃晚饭,她木讷地站起,又一步一顿地走向饭桌。吃饭时,她机械的举着勺子,又机械地含进口中,咀嚼好久,不知吞咽。她似乎已脱离了面前这个小世界,推杯换盏,大呼小叫,与她无关。
饭后她又要去看桥了。看什么呢?看路灯的光点,还是不时驶过的车辆?
屋里的闹腾一点一点消失了,现在家里好静,好静。我看见母亲轻轻地走过去,揽着她的肩膀,一个字一个字,又轻又慢地说:“妈,你看看,小妹回来啦。您还认识小妹不?我就是……”
外婆偏头看看母亲。她的眼里,是陌生,还是泪光?她的沙漏,是否已将一切的一切漏去?我默默的看着眼前这一对母女坐在门槛上的的背影,一个挺拔,一个佝偻,一个有满头银丝,一个已是黑白杂错——夜色清澄,月光如纱,如诗如画。
眼中似是被夜里的露沾湿了,忽然明白家人间深深的羁绊:原来这一生,各种复杂的匆匆忙忙,各种复杂的兜兜转转,终究是抵不过一个家人的陪伴——外婆稀伶凋落的晚年唯一惦念的是远在外乡的女儿,母亲外嫁始终心里最柔软的牵挂是日渐衰颓的外婆。心中的迷雾散去,我走上前紧紧的抱住了母亲的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