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斜的晨晖给永定河洒了一纸炫目的波光粼粼,像大大小小的亮片滚动在河面上,白云悠悠,水天一色。
我伫立在卢沟桥上八百多年。看遍了纷纷杂杂的前尘往事、流连世间的善男信女、求之不得的良辰美景。这些东西皆如河上缥缈的烟波一般转瞬即逝,从不多做停留。
但我仍然记得七十年前的那一天,我的身体从未如此冰冷过。经历多年风雨的我,从未如此害怕失去过。
火光像泼向天空的水,向上肆意流淌。我看着桥上来往跑动着的人群,带着黑白两色的绝望气息,又涌动着卑微的希冀,在悲剧的序幕下无力地挣扎。浓烟滚滚,炮火刺眼。河岸上蹿出微弱却狰狞的火苗,晕染着黑压压的人群脸颊上的仓皇。
日本军队入侵。
很多年后我听到一句话,我觉得是在说那晚卢沟桥上战斗着的中国人们。“人内心里只要有一丁点想放弃的念头,就一定会放弃,但是你没有。”他们没有,我也没有。
整整一昼夜。在喧闹而悲壮的夜色中,我感觉细小的血珠一次次飞溅到我的身体上,而这些血液是有所不同的:中国战士的浓稠而滚烫,日军的则清淡而温热。那一刻我突然想迈出我从未活动过的脚步,想让泪水从我从未湿润过的双眼中喷涌而出——奋战,流泪。流泪,奋战。我不想成为其它民族的所有。我的身体、我的同类、我脚下的这座桥、桥下的这条河、河水流向的广袤大地,全都属于那个有着铮铮铁骨的国家,而不会属于一群妄想掠夺他人物品的人。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的归属感,我生生世世凝望着这片土地——从豪情万丈的金朝,到风韵迷人的民国——无论完整或是碎裂,炎热或是冰冷。我在中国生根。
但这只是开始。
我身上的血迹被细细擦洗干净。人们重新开始在桥上走动,总有人在传最新的战事:粉碎了日本“三个月灭亡中国”计划的淞沪会战、大灭日方气焰的平型关战役、令人无语凝噎的南京大屠杀、大胜凯旋的台儿庄战役,还有牺牲惨重的武汉会战、给日军造成严重打击的三次长沙会战、使日方“囚笼政策”落空的百团大战,以及最终一笔浓墨重彩的高邮战役。
整整八年,数不清的战争,取不尽的人命。八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我很爱一句话:“永恒不比片刻长。”转眼七十年已过——多了七十年的人和事,消逝了七十年的时光与岁月。可给我的感觉却是,抗战八年像一滴鲜红的血液,而那之后的七十年像一盆透明的水——水固然多,比不得血浓。
如今听闻中国为抗战七十年纪念举办了很盛大的阅兵式,我很想去北京看看现场壮观的场面,只是我不能动的。
我伫立在卢沟桥上八百多年。前尘往事、善男信女、良辰美景,它们都如河上缥缈的烟波一般转瞬即逝,从不多做停留。可总有东西留下的——我没有思想,但我生而确信感情可以永存于流失的韶华中。
孩童踩在卢沟桥上,朝霞般的笑容如同新生的中国。他明澈的眸中倒映着我:“好漂亮的石狮子啊!”
我是卢沟桥上一座普通的石狮,没有思想,但我有感情。我爱着我的身体、我的同类、我脚下的这座桥、桥下的这条河、河水流向的广袤大地和我这个有着铮铮铁骨的国家。
我深知——
我生生世世凝望着这片土地,无论完整或是碎裂,炎热或是冰冷。
八年,七十年,或者是永恒。
我在这儿生根。
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