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主色调最终凝固为萧索又无生机的苍灰，四野无云，县城的穹宇沉甸甸地低低压在头顶，恍若抬头就要和墨一样浓重的天色与远山撞在一起，再分不开来。他从铝合金的窗框格子向外望，除了屋后低矮的平房和老式居民楼，目光便再撞不上什么。
他就是在这时看见那一抹云烟的。
说是云烟其实不很贴切，那不过是飞机飞过留下的一道痕迹，这时候袅袅散在素色的天幕上，绘作一笔白描冬景，倒有几分诗意。他趴在窗边出神地望，呼出的白气把玻璃氤氲得斑驳。云烟断在居民楼后，好像就这样给他呼之欲出的回忆打开了一个豁口，让那一片盛夏的云烟缥缈浮出岁月，在他眼前交叠描摹。
瞬间，盛夏的蝉鸣和流霞淹没了他隆冬的心事。
小时候体弱多病惯了，他几乎像个白面捏的，和其他孩子一起跑跑跳跳简直是奢望。小学二年级学跳绳，一年下来体育测试竟然只跳得了五十多个。他在小姑娘们的嘲笑声中面红耳赤无地自容，班主任手一挥让再来，然后四十五个。班主任表情复杂。
你这得加把劲儿啊。他在班主任沉重的语气里沉默地咬着唇，把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强忍回去，点头说好。少年小小的自尊心是很弱不禁风又很倔强顽强的，当天下午放学时，他把跳绳塞进了书包。他们家也是老式居民楼，楼前的空坪每每夕阳西下便罩了一层金纱，他就在这跃动的金色里费力地甩起跳绳，绊一下，再来。
啪，啪。
第一天他磕破了膝盖，第二天他勉强跳了六十个。之后数不清的夏天傍晚，四下无人，只有跳绳呼啸着带起的风和天空中桀骜的流云陪伴他延续这枯燥的动作。累了他会抬头看云，他喜欢夏天里彤红明亮的云，看了一会儿抿抿嘴又继续跳，一下，两下。夏天在这单调的坚持里似乎过得很快。他逐渐开始得心应手，开始谙熟于心，开始步伐轻快，开始学会稳重。
一分钟五十四个。六十个。八十个。一百个。
第一百个时他有些难以置信地停了下来，薄汗浸湿的头发紧贴在前额，小小的身板负荷着沉重的喘息。孩童的悲欢应该是纯粹的，可他有一点想笑，却又想哭。
他就是在这时看见那一抹云烟的。夏天的天空仿若高远得没有尽头，那天没有云，高空飞行的飞机拖出一线云烟，在暮色里被镀上耀眼的鎏金，极其瑰丽极其深远。一个小孩子应当是生不出什么诗意的，他却觉得剧烈跳动的心脏好像被什么重重地叩了一下——一抹云烟。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记住这个场景，可他却记住了，牢牢地记住了。
甚至每到了遇事煎熬得几乎放弃的时候，他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的画面，就是夏天的天空中云烟斑驳，小小的手掌攥着跳绳，手心里有微痛的温热。甚至不知何时他已经无师自通了一句话。
“愿你的生命中有足够多的云翳，来造一个美丽的黄昏。”
他从夏天湿热的空气里抽离思绪，眼前冬天的天已然黑了，云烟无迹可寻，手指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冻得僵直发红。
但太阳总会再升起来的。天空从不留下鸟飞行的姿势，却一定会留下那些云烟。
那些掠过生命的最美丽的云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