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了,天空也慢慢地转变了颜色。深邃苍老的黑色里,还隐藏着最后一抹生机勃勃的红色。等到夜色沉沉,星星在夜幕里探头探脑,我独自一人在干烈的风里坐下,遐想许久,记忆纷纷在星光里向我涌来。
七八岁时,爸爸妈妈忙于工作,我便寄住在乡下外婆的家里。邻居家的小男孩叫光,极邋遢,裤脚永远是左边长右边短,脏兮兮的;袖子上的污点也从未洗净过。乡下孩子的玩具永远是泥巴,当我还在害怕弄脏衣服时,他早已不顾一切地跑进了泥地。他总是显得憨实而又无忧无虑。
他还喜欢在软塌塌的泥里种上橘子的籽儿,把土埋上,再用力地踩上两脚,快速地眨两下眼睛,好像已经看到了橘子树拔地而起的样子。
我比他更大一些,所以我知道的事也比他要多。例如橘子埋在土里不一定能长出橘子树,世界上没有魔法能够变出做好的作业,时间也不能无限地延长。我慢慢发现,他面对烦恼,总是往好的方面想;他对待不尽人意的结果,也只是乐观地笑笑,转头便又忘了。
又是一年春节。爸爸妈妈在外打拼了两年,终于回来了。一见到爸爸妈妈,我便扑了上去,亲昵地叫着。一旁的光静静地看着,又转过头许久许久,终于一扭头进了自己家的大院。
而那年新年,我家的鞭炮放了一串又一串,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全村的人都到我家来拜年,许多的人坐满了客厅。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知道了爸爸经商成功,而我也要到城里去上学了。
从人群中钻出来,我冒着正月的寒风去邻院,门没锁,一推就开了。毫无装饰、冷冷清清的大屋里,光正在一个人吃晚饭。我知道,他的爸爸妈妈还是没有回来,在他等了五年盼了一个腊月之后。奶奶去了,留给他的是空落落的大院和早已冰冷的饭菜,还有一句“你自己安排吧”。
我们坐在了屋前的坪里,光呆坐在高高的凳子上晃着腿,听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没有说话,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黑暗披在了我们的身上,小小的星钉在了天幕中,一丝一丝绿色的光从黑暗中穿透出来,直直地飞向我的眼睛。我看到他闭上了眼睛,于是我也闭上眼睛,黑色是夜幕的颜色,黄色是星星的颜色,还有绿色的光芒和红色的鞭炮,一齐在眼前跳跃。一阵一阵干烈的风刮痛了我的脸颊。
光的脸淹没在黑暗里,平头、厚嘴唇,也早已在黑暗中看不清楚。然而我却看清楚了光失落而又沮丧、委屈而又埋怨的样子,看清楚了他憨笑以外的另一种样子。那个有星星的晚上,我记得无比清楚。
不满七岁的孩子,能安排什么呢?而他那样地盼望父母又倔强地不流下一滴眼泪,又是为了什么呢?只是为了获得与同龄孩子一样的温暖吧?又或者仅仅是为了在心里呼喊了千遍万遍的名称吧——“爸爸妈妈”!
正月一过,我就坐着爸爸的新车到城里去了。乡亲们的脸庞在我眼前一一地掠过,而光还在软塌塌的泥地里玩着泥巴。
后来偶尔的回乡,光的故事总被乡亲们一次又一次用叹息的语调讲起。原来,光的爸爸在外欠债,后来又再娶了。他小学三年级时,也正是我正在学校里安然学习的时候,光的爸爸终于回来了,一回来便无理由地殴打了光,后来便想尽办法找人抚养光。幸运的是光的后妈还很年轻,待他很好,经过乡亲和后妈的一番劝说,光还是留了下来。
乡亲们对光都很好,可光就好像爸爸放弃了他一样,自己也放弃了自己,从此以后变了一个人,对一切漫不经心、不屑一顾。逃学是常有的,他还经常放学后久久不回家,使得村子里所有人都找他,直到玩够了才回来,脸上竟洋溢着得意的笑容。
我告诉乡亲们,不,不是这样的。光是土头土脑的那个六岁的男孩,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信,那样的天真。可是我自己心里也深深地知道,光变了,从自信乐观到破罐子破摔,生活在改变他,他对生活的态度也正在慢慢地转变。
这就是影响吧。一阵悲哀慢慢袭上了我的心头,我仿佛回到了正月干烈的风中。我突然想到了张爱玲《弟弟》里的那个故事,与光的故事何其相似啊,“大家纷纷告诉我他的劣迹,逃学,忤逆,没志气”;“我没有再哭,只感到一阵寒冷的悲哀”。
干烈的风依然在刮,凌厉的呼呼声充斥耳边。我想起了那个正月初一有星星的夜晚,我也想起了那个憨实可爱的男孩。我闭上了眼睛,眼前只有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