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为什么您的眼睛是金色的?”——稚嫩的童声。“因为你的祖奶奶是俄罗斯人”他为自己的血脉自豪地笑了。
——而我却感到他笑容的无力。他用手拍拍我的背,我随即挺直腰杆,看他,仍保留着当年的习惯。姥爷是参谋长的孩子。他说:当年“坐飞机”陪批斗时,他的腰背都没有弯一点,到了现在,人的背都驼得像铁锅。
他话少,多半坐在沙发上愣神想事。每当妈妈让我陪陪他,打开话题的,永远是他自豪的语气。不管是在东北边境看战士披白衣滑雪,还是在那个时候就走遍海外。我从他的小学问到他和我姥姥的情史,永远离不开东北。姥爷家中有五个儿子,作为老大,竟已几十年未曾回家。有一次,他说北京话里很多都是满语,我就回问:“咱家是什么旗呢?”他说要带我回家寻根。又细数满族人怎样称呼“阿玛。”他惊讶于我的一无所知,又对只能在电视剧中了解满族的我表示不理解。姥爷那金色的瞳仁看着我,又看向别处去了;毕竟,除了我身上的血,已经没有任何与北方故乡有牵连的东西了。
他讲他的后母,我的脑海里是比他大不了六七岁的女人,茫然问了句他后母在哪里。“早去世了。”妈妈回答了我的问题。“吓,听姥爷说‘上次’都是十几年前的‘上次’了。”姥爷很会养花、很会做鱼。杜鹃红彤彤映着水竹透绿,屋里竟还飘着鱼香。但在讲姥姥生产后,自己拎着一个西瓜去医院被护士训斥时,他也笑了。姥爷不遛弯,美其名曰:“溜车”。从丰台坐到宣武,去看看同事,红泥旧楼。每次回来叹息:“去一次少一个人。”复又讲起那狂奔的野猪狍子,满山的荆棘来了。
妈妈说:东北早就不是姥爷讲的那个样子,他兄弟的鹿场可能也建起了楼房。我对那个未知的地方,莫名产生了一种悲哀。我脑海里的东北,在姥爷和母亲的话语中变得捉摸不定。无奈啊,自己的故乡,竟没有完整的形状,只是地图上不大的一隅罢了。
姥爷是孤独的,沉浸在他自己过去的世界里,他的一切像定格的黑白胶片,没有和他一起在那里,只有故人、故事。
我没有遗留任何一点他庞大家族血脉的印证。我有的,只是他告诉我的传说般的旧事。我想要去陪伴他,但他那双金色眸子直视着我时,有一种失望、一种无奈,告诉我“对于像我这样的“东北满人”,对家乡事物风俗所知甚少的“东北满人”,想要走进他的孤独,大抵实在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