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家用石器,笨拙的石磨渐渐淡出了快捷轻便的时代,隐没在岁月的长河中。我是何其有幸,享受过一段被其温柔过的时光,有那人,有那磨。
我老家曾有一方小磨,其虽直径不过一臂长,却也是爸爸和爷爷两人合力将它勉强抬起架在了奶奶亲手糊起的泥台上。从此,这方磨定居在了井堰旁。
石板在青葱的草地上若隐若现,通向井台。清晨的微光穿过树梢缓缓投下,草地中的野花忽明忽暗。大手领着小手,奶奶每天都会带我绕过石磨,去鸡窝里捡鸡蛋。我在鸡窝里捡鸡蛋。我在鸡窝里摸索着,每摸到一个蛋,就如同找到了宝藏似的惊喜,蹦跶着将握着的鸡蛋轻轻放入奶奶的竹篮中。光秃秃的鸡蛋经过奶奶的手中就会变得妙趣横生。除了画鸡蛋脸谱,我最喜欢奶奶与我一起做的泥球,奶奶会坐在磨旁用泥巴将鸡蛋糊成泥球,再埋入我点起的火堆中,等我生厌了火,奶奶就用树枝扒出泥球,敲掉泥衣,热乎乎的雪白蛋便几经大手与小手的辗转,最终还是进了我的肚子里。时间一长,磨台也被熏黑了。
我最喜欢小麦成穗,绿油油的时节。这时的小麦长出了翠绿的麦穗,微微弯下的脑袋暗示着自己的果实饱满,清爽的河风掀起了此起彼伏的麦浪,空气中有着甜津津的麦香。表哥表姐带着不过一掌长的镰刀,我扯着比那时的我还长的麻袋,接天的麦田也不问是否是自己家的撒手就割。我撑着袋子的口追着这里割一点,那里扯一点的兄妹俩,扯着扯着就变成了我摘着路边小野花,表哥表姐拿着镰刀抬着麻袋。
每次这样的行动回来总逃不掉奶奶的絮絮叨叨,一边数落着我们割错了别人家的小麦,一边已经心知肚明我们用意地点起地锅,将绿油油的小麦放入大锅中炕。等小麦穗变成干黄色,拿出来放入簸箕,用她那双被乡风吹的又干又皱的大手搓着麦穗。一粒粒翡翠般的麦粒便从古铜色的大手中,白嫩的三双小手中蹦出掉入洁白的瓷碗中。等所有麦粒都安安静静地躺在碗中后,奶奶便要开动她的磨了。成勺成勺的小翡翠被倒入磨上的小洞里,面条一样的绿条便从磨缝中间探出,常常是麦条还未来得及探到磨底就被我们兄妹仨截断放入嘴中。奶奶总是笑着边磨,边讲述着不知曾说过多少遍的“以前我们那一代挨饿的时候就吃的这……”
后来每每想来不由得疑惑那既没有油盐酱醋调味,也没有煎炸蒸煮烹饪的“麦条”为何我们兄妹仨会吃的那么津津有味,甚至争着抢着,毫不客气谦让?只是现如今算来,一晃近15年过去了,在不禁感到惊讶之余,又觉得合情合理,毕竟两位兄姐早已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鲜少有能再聚的时刻,一见到总是客气地让吃让喝,虽是谦让和谐了,却终是感觉有一段和封不上的距离,回不到小时候有奶奶在时围着石磨打打闹闹时的轻松快乐。
一次回老家,远远地看见了奶奶正在用磨。奶奶一手握着勺子舀起泡在水中的黄豆,连同刚打上来的井水一同倒入磨的进料口中,一手把着磨柄不停地搅动着,勺子的飞梭间,乳白的汁液不停的涌出磨缝,缓缓地伴着豆沫如股溪流般顺着水槽流入下方的锅中。这时,我才知道石磨原来还能磨豆汁。
奶奶用纱布滤过豆渣,再将豆浆倒入地锅中。接着是老屋上方升起的袅袅青烟,稳稳地升上榛榛莽莽的林梢。磨出的豆浆真的是不一样的,磨出的豆浆很香醇,厚厚的,暖暖的。奶奶总是坐在一旁为我摇着蒲扇,笑看着喝到走不动路的我。我也时常捧着豆浆坐在院中,看着皎月换了夕阳。
时过境迁,奶奶亦和老屋离开了我们,石磨也不知所踪,这时,我才意识到,石墨曾带给我的欢声笑语,回忆起那祖孙这辈子都不可再重温的旧时光,亦如这在也喝不到的石磨豆浆。
那天,我又回到了老屋曾经的地方,空荡荡的,一片疯长的杂草。离开,再回头我仿佛看到金色的余晖穿过林间,沐浴着青草中的小路,奶奶正在磨着老磨,磨缝中流淌的汁液,映着余晖,深藏着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