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和人都会遭遇各种各样的不幸,但生命的长河是无止境的。
——宗璞
我六岁那年,姥爷走了。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下午,房间被夕阳染成红色,凄厉的哭声在脑海中一遍遍回荡,幼小的我,只是痴痴地望着那个病床上苍老的身影……
姥姥房间里挂着一幅黑白相片,是姥爷抱着一盆兰花。雪白的花瓣立在枝头,宛若天仙,茂盛的叶片遮住了姥爷的半边脸。旁边,是满面春风的姥爷。姥爷爱养兰花。姥姥常常对我说,你姥爷,没有什么爱好,工作之余,只是喜欢养兰花,他啊,就跟这兰花一样。
姥爷读完中专,便当上了镇上的一个干部。逢年过节,常有人登门送礼,以求照顾,姥爷非但不接受,反而加以教育训斥,就是亲戚相求,也绝不动用私权;他从政清廉,从未收过群众的一针一线;为了完成工作,他常常半夜才回家。这些在那个年代是难得的,以至于姥爷死后,前来吊唁的人无一不赞叹他的人品。
母亲上大学那年,姥爷查出了肺癌。母亲是后来从舅舅那里得知的。姥爷在医院中两年化疗了七次,一头黑发都掉光了。治疗的药物会刺激肠胃,让人难以进食,但为了活着,为了他未成家的女儿,姥爷每次都是狼吞虎咽……病情稳定之后,姥爷退居二线,空余时间便在家中专心侍弄他的兰花,他常常望着兰花出神,总是喃喃低语:总得再做点什么……于是,单位办公室里与他谈心的人越来越多,家属院里总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他就是想多发挥一些余热……
可是,可怕的病魔还是没有放过他,2003年姥爷突发了脑中风。为了不成为儿女的负担,他日以继夜练习着走路。刚刚学会了独立行走,他却又在家中跌倒,摔折了左腿,永远丧失了行动能力。至此,那盆兰花再也无人打理了。
几年后,我出生了,记忆中的姥爷是一个废人——整日坐在轮椅上,吃饭要人喂,上厕所也要人陪,无法言语,只能做出咕哝的声音和夸张的表情。姥爷给我的印象是混乱的,以至于我看到他年轻时意气风发的照片都难以辨认,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他以前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对他算不上亲情,至多是对不幸生命的恻隐之心。没过几年,姥爷就在这混乱中匆匆地走了。那些以前的事,不过是姥姥和母亲告诉我的。
去年秋天时我回了老家。姥姥收拾房子,我在一旁帮忙。有一个柜子,是专门装姥爷生前东西的。姥姥轻轻地打开,用棉布轻轻地擦拭,拂去上面的灰尘。一件又一件老古董,在姥姥的擦拭下,焕然一新。突然,她端出了一个棕色的花盆,看着它,陷入了沉思。顷刻,姥姥抬起了头,把花盆递给我,平静地说:“人已经走了,你去扔了罢。”我看着它,想起那张黑白相片,不由得思绪万千。
走出了门,盆中那些许兰花的残骸,在秋风的吹拂下摇曳。我默默地看着那枯黄的叶片,联想到姥爷的一生,不禁悲从中来,姥爷就像这兰花,一世清明却饱受病痛折磨,为了党的事业奉献了一生,却连一盆兰花也没留下。我走到垃圾桶旁,一阵恶臭扑鼻而来,一只只苍蝇在周围盘旋。我止住了正要投放的手,又将花盆带回了家。
我轻轻地摘下枯叶,清理着盆中的泥土,惊奇地发现了一抹绿色——一颗兰花种子,它的生命力可真是顽强。惊喜之余,我连忙去屋外挖来新土,将其种入盆中,征求姥姥同意后带回了我家,经过悉心浇灌,今年春天兰花已经枝繁叶茂并开了花。望着那可爱的小花,闻着淡淡的幽香,我常常想起那张黑白相片,还有姥爷。
姥爷用淡雅的生命底色,坚强了一辈子。他的一生,似乎没有留下什么,除了那盆兰花。他就像兰花一样,面对命运的百般折磨,始终清明正直,永不言败。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正是我所要继承的,我知道,这是生命的轮回。
我的房间多了张相片,是我和小兰花的合影。还是那么熟悉:雪白的花瓣宛若天仙,枝叶茂盛得差点遮住我的脸。而我,满面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