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本没有所谓的一尘不染。人的追求,只不过是从一个染缸里爬出来,再义无反顾的跳入另一个罢了。
——题记
这是这个时代最底层的社会,用一个词形容的话大概就是暗无天日。
这是免子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
免子曾恶狠狠的对着凌过发誓:“我一定要离开这儿,走得远远的,就算是爬的也好,哪怕是只能蜷缩苟且地活在那明媚世界的角落,我也会过得比在这个漆黑的染缸里要快活。这里的黑真让人感到恐惧,多么令人厌恶的颜色。”
的确,这里是这样的不堪。一条没有名字的长街,它肮脏到没有人去在意它,仿佛只是一个污浊的汇集点,支配用作倾倒垃圾的场所。脚下上了年纪的石板已存在了百年,早已是风烛残年破旧不堪的样子。街角的巷子是乞丐们的大本营,夜晚裹着几块破布冻得哇哇大叫的样子,用街口张傻子的话很是贴切“一群没了脑袋的鸭子”。他们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报复街坊,赶个大早扎成一堆儿,蹲在人家门口就开始鬼哭狼嚎,大体内容也就是自己生活很苦,求街坊给个铜板给口饭。紧接着便有人会从门里拎出个手臂粗的棍子,一顿暴打,跑不快的也得挨上几棍子,保不齐就会落下个残疾。只那一群害虫,明知没人能得到赏钱,却依旧前仆后继,以骚扰他人为乐。
站在街口,听到的谩骂,会比你在外一年听到的还多,还要丰富,李家媳妇站在大街中央骂自家男人光吃白饭不干活,苦水倒了一桶又一桶;张家大婶话里夹枪带棍,毫不吝惜的教训邻居把脏水泼到自家门坎上……
免子就在这样一个染缸里活着。
免子是个没爹的孩子。免子的父亲,在十几年前欠下一屁股债后,丢下了怀胎十月的结发妻子,一个人逃之夭夭。而免子的母亲,终于在众多讨债者的围追下,卖掉了原有房产,转而在长街开了一家染坊。
免子家在长街的最深处,几间破败的瓦房构成了她家的染坊。免子曾听娘讲过,早些年家里的殷实生活,母亲给免子讲赏花会上的奇花异草,乞巧节女孩子的荷包,上元节的灯会是如何的热闹。那时的免子简直听得入了迷,没有漏雨的房子,不必终日守在染缸旁,这样的日子在免子眼中分明是天堂。也许是从那时开始,免子便对那素未谋面而携款潜逃的父亲滋生了怨恨,并随着日子的一天天流逝而愈发深厚,浓烈。
她发疯似的想要离开这里。
免子有一个朋友,认真来讲,她只有凌一个朋友。她常说,凌和他们不一样。凌生的很白,有一头不同于免子草窝似的短发,是柔顺的乌黑长发,凌还有几本藏书,懂得什么是之乎者也,怎样吟诗作对,俨然是一副大家闺秀的做派。
当年,免子站在凌的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理着那让他羡慕的长发,口中不住说道:“凌,凌,你真好呢,你就像是外面的人,你在这泥潭中却没半分沾染,你有那么多光环,你是那么的耀眼。为什么不能带我离开这水深火热中呢?为什么你不能回过头来看一看我呢?”凌缓缓地转过身,用力的握住免子的双手
“免子,你想离开。”凌用的是一种笃定的语气。
“没错,我是一定要离开的,而且我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你不会不想离开这儿吧,凌。”她的声音逐渐提高,音调变得愈发尖细。接着,她用力甩开凌紧握的双手,撅起嘴,赌气似的扭过头去。
凌的声音从背后隐隐传来,喑哑而低沉,像是含了那么一丝无奈与凄凉,她说:“免子,这是我们的家。”
之后,免子就变了,说是变了也不是那么回事,到底还是那么个人,生活习惯也是一如既往,单是给人感觉是不大一样了。免子不常出门,又少有能说上话的朋友,总是闷在染坊里一遍遍地把布浸入那墨色的染缸,看着那愈发浓厚黑色,就好像那被浸染的是自己,用自己的手把自己的灵魂,信仰拖入一个只有黑暗死亡,只有平庸的无底的深渊。他想做点什么。
免子也曾有过天真的岁月,喜欢把自己打扮成一直彩色蝴蝶的她,问母亲染那么多黑布做什么。母亲一擦额前的汗水吼道“小孩子家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知道咱这最不缺的就是穷人,穷人穿那么鲜亮有个屁用,是能当人上门女婿,还是能当饭吃啊。你自个儿瞅瞅你那身衣裳,中看不中用,还得叫我洗,你个小败家子,和你那没良心的爹一个德行。”从此,免子也穿起了黑衣。
开了春,免子十六岁了。
说来也是巧,前些日子免子去城东挑些新鲜玩意儿,适逢林家二奶奶去庙里上香,一眼就瞧见站在城门旁柳树下的免子,在一堆花花绿绿中,穿黑衣的免子是那样的扎眼。阴差阳错免子就成了林府的丫鬟,又因她精于易牙之技,故被分至膳房帮事。话说膳房掌事瞧着人挺机灵,便不多与之为难,只拣些轻巧活儿与她,这也是后话。
免子离开家那天,凌面色惨白,拉着免子走到一僻静处,直入主题:“你真的想好了?”
“嗯”免子谈不上什么心情,语气淡淡道“我不会再回来了,这是我最好的机会,长街上的免丫头再也不会有了,没有人能朝我脸上吐口水,骂我是小乞丐了。凌,凌你和我一起走吧。你那么聪明,比我厉害那么多,二奶奶一定会喜欢你的。”
凌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免子。免子看不懂,看不懂那意味深长的一眼到底包含了什么,是对他的怜悯、又或是对他的悲哀,免子不懂。衣袖下的手紧紧地攥了起来。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长街上的人都没再见过免子。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天阴得厉害。有人说看见免子回来了,来的时候魂不守舍,身上还带着伤,血淋淋的,就这么在街上走。整个街上炸开了锅,消息传播的速度一点也不亚于天际飞过的流星,有事儿的,没事儿的都在谈论,当初他们可是眼睁睁看着免子去的林府,回来时却落得如此境地,怎能堵住悠悠众口。这个说:“她一定是跟哪个不长眼的小厮偷情,被发现后赶出来的。”那个说:“说不定她是犯了哪个奶奶的霉头,瞧瞧那一身伤,打成什么样子啦。”一时间众说纷纭,多半还是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的那种。一群人挤在免子家门口,也不敢进,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努力向内张望。
凌在人群中急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挤了进去
“免子。”他大喊一声“你做了什么!”
鲜红的血顺着免子饱满的额头蜿蜒留下,一旁的柱子上是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免子晃了晃身子,顺着墙壁滑了下来。凌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免子颤巍巍的身子。
“我没有害大奶奶,凌,你相信我吗?”免子的声音很轻,轻到凌好一会才明白他的意思。
“没关系了,我也不在乎了,是我欠二奶奶的,他是一个好人……”一道闪电划过天际,霎时间照亮一片天空。
“你没有错,你没有欠任何人,你不用还的啊。”凌的声音已带上了颤音,泪水似乎再也止不住了,肆意倾泻下来。免子动了动手臂,想要帮凌擦泪,却只能让手指轻微的抬了一抬,她艰难的支起手臂,带有抚慰性质地碰了碰凌的手。
“你又没有错,哭什么”她顿了顿,有些自嘲道“我到底还是回来了。”
凌冲免子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这里是家啊,你不回来你要去哪里呢。”凌伸出手用袖子去擦免子脸上的血,却被他避开了。
血依旧肆无忌惮的流淌。
“这红色真好看”免子嘴角微微向上扬,露出一抹微笑,目光却已经开始涣散,渐渐地合了双眼“娘也给我染过这样好看的布,还说要等我嫁人的那天,亲自给我做成嫁衣,她说‘我家姑娘穿上嫁衣,一定是最美的……”
那天夜里,雨下得很大,是那种夏天也少有的大雨。
民国十五年,蒲城林家,二等丫鬟苏免毒害大奶奶未遂,自杀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