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我总喜欢独自在乡野的小路上向南眺望,这已是一个多年的习惯了,而它,早在母亲离开时就形成了。
夕阳变得摇摇欲坠了,纤弱的树影再次被日光拉长,我抬头仰望,却被两行炽热的液体灼伤,猝不及防。我忽然想为母亲写一篇文章。
母亲是南国人,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想也只有那儿才能孕育出母亲这般性格。母亲向来温和,不过,却还是消除不了村里人对外来人的歧视,背地里,村里人都称呼其为“蛮子”。何谓“蛮子”,很简单,“蛮”即蛮横,不讲理的意思;“子”是 语气词,综其来说就是野蛮粗野不讲理,不值得尊重。其实这是造词者的错误,他不应将无辜的外来人也牵涉进来。而母亲对这件事却很坦然。“幺儿”则是母亲对我特有的称呼,至于为什么,或许是生于南国的缘故吧,眷恋自己的家乡,当她只身来到北方时,顺便也把那里的习惯也带来了。母亲是属于水的,微波流转,温和婉约。小时候,我是不知好歹的。有一次,同村的一群小孩来找我玩,被母亲拒绝了,她很清楚那群捣蛋鬼,而我太老实了,身子骨又弱,去了也只能受欺负。可是我丝毫没有领情,听着屋外伙伴的喊声,我的心早已飞了出去,于是,趁母亲眨眼的空隙,我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之后,就响起了一阵胜利的欢呼声。“蛮子!”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导火索点燃就会爆炸,于是产生了连锁效应,“蛮子!蛮子……”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响亮着。看着大家都很高兴的样子,我竟然也傻傻地跟着加入了。孩子毕竟是孩子,天真烂漫而肆无忌惮。我看见母亲拿了一根竹竿冲这儿来了,嗔怒着做出举起竿子要打的样子,我们呢,则在风一般的笑声中一哄而散了。事实证明,母亲的话是有道理的,终于,我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大哭着回家了,母亲闻声赶忙跑了过来,她边为我包扎边安慰我,似乎忘记了她的儿子孩子侮辱自己。
“学会爱自己,幺儿。”母亲说。
幺儿记住了。
然后,一些人说过的话自己却没有做到。母亲患上了严重的风湿,说来不该如此,南国的潮湿早就让人习惯了,又怎么会在干燥的北方生病呢?我想,肯定是这儿的阴冷和长期在风雨中的劳作将母亲拖垮的。当时,家中缺钱少粮,举步维艰,母亲没有借债过日子看病,她只是挥动锄头,更加拼命地干活。由于没有得到及时治疗,母亲的病也越来越严重了,有时遇上阴雨连绵的日子,必须扶着墙壁才能微微挪动。在南方,人们大都习惯吃米,而母亲却从不提及。我不知道母亲是从何时起开始习惯北方的食物,我只知道那种玉米和高粱混在一起叫杂面窝窝的东西,真的让人难以下咽。也只有借着温热的水流,才可以将之融化,然后味蕾残留的淡淡的苦涩被冲进食道,随血液循环融入全身。日子虽然拮据,但我却不想看到母亲的身体一天天垮下去。于是,我就偷了家里的钱,到镇上抓了药,还买了一些堪称奢侈的大米,本以为温柔的母亲会很高兴。可是刚回到家门口,我就被在此等候的母亲拖进屋,“说,为什么偷钱?”母亲的语气中充满愤怒,赤红溢满一整个面庞,着不禁让我想起夏日莲花盛开的荷塘。第一次被母亲如此责备,我显然有些缓不过神来,但随后,我又不知哪里的勇气,顶撞她:“你说为什么,你要不是我妈我才懒的管呢!”
“你……”
“难道我这样做有错吗?”
啪!
我呆呆地伫在原地,脸上传来的阵阵灼热让我有些恍惚。母亲哭了,泪水划过道道长痕最终把我也连到了一起。
“这个家还要继续走下去,幺儿,懂吗?”
幺儿懂。
可是,这个家还能再走下去吗?
在我家屋后,曾经有一个鱼塘,里面的水很清很丰沛,鱼儿可以自在地畅游的很幸福。然后太过美满的东西是会遭到天妒忌的,在我十四岁那年,池水莫名其妙地干涸了,最后只留下那些挣扎的鱼儿,在烈日的蒸腾下痛苦地死去。也是在那一年,母亲出走了,留下我失去灵魂的躯体被时间一点点蚕食然后风干。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不过在母亲离开时也是有征兆的。那天,风吹来了大片乌云,遮蔽了暖阳,空气显得格外冷。不知什么原因,父亲和母亲吵了起来,并愈演愈烈,这似乎有些反常,平日里,母亲言谈温和,很少发脾气,即便与父亲吵了起来,也都是母亲事前让步,最后重归于平静。而这一次,母亲却坚持了起来,很快,家中响起了什物落地的破碎声。然后,村里人都围了过来,有来劝的,也有来看的。我被夹在人群之中,惊慌,害怕。恍惚中,我听到了“不守规矩”之类的叫骂声和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喊声。母亲终是属于水的,连声音都是哀转的,她没有比过粗犷的北方人,她的嗓子已经沙哑了。之后,在众人的沉默中,是我与母亲的对视,而这次,母亲却没能坚持下来,在她努力睁大的眼睛中,我分明看见河里掀起的波浪被巨石撞碎,最后在母亲转头间滴落了。
深秋,雁都向南飞,在败落的枝杈中,只有它们曾经共筑的爱巢还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夜晚了,父亲没有回来,我偎依在母亲怀里,静静地安享这难得的温暖。钨丝灯晕出一片惨淡的光影,然后映出母亲疲惫的面庞。
“幺儿,如果自己在家怕不怕?”母亲柔声道。
“不怕!”我努力挺了挺胸脯,其实,我是不想让她看到我内心的脆弱,我不想让她失望。
“呵呵,是个男子汉,那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哦。”
“嗯……”
然后,第二天的早上,母亲在我还熟睡的时候青青带上门,也许她会回头看了我一眼,唤了声“幺儿”,之后,就徐徐关上门,再也没有回来。
事情既然发生了,总应找一些缘由去解释,是生活的沉重,爱的桎梏,还是其他,我琢磨不透。大人们的事情很难说清楚,这很像沟里胡乱蔓延的藤草,相互纠缠,相互伤害。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接受母亲离开的,总之,眼泪哭干之后,便只有死心。
母亲走了,村里人便又多了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蛮子”跑了,她回老家了。“蛮子”不守规矩,她抛弃了我。“蛮子”离开了,她不再回来了。父亲的脸上好像笼上了一层阴霾,面色憔悴,他经常蹲在墙角一个人抽烟。
偏僻的村庄在喧闹了一阵之后,终于又恢复平静,像一颗石子,失足掉进水里,激起短暂的涟漪。或许,对村里人来说,母亲只是一位过客,她怀着希望从南国来,十四年后,又独自黯然离开,仅此而已。可我,则从出生的那刻起,就被打上了深深的烙印,我身体里流淌的是她的血,她给我生命,给我知识,给我她所能给予的一切,我怎么可以把她忘记?纵然时光要将一切埋葬,我也会用生命把记忆保留。于是,在母亲离开的小路上,多了一位守望者的身影。
落日西沉,划过终结弧度,时光过隙,掬起旧日之痕,光影交错间,我想大声对母亲说,幺儿答应您的已经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