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的光亮好像蓦然舒展开来了,缀在光滑的黑缎子上,一个个,眉开眼笑的。
抬头望一会,李伯终于长吁了一口气,似是将肺中的浑浊一吐而尽的样子,沁着凉意的空气从口中钻进去。半晌,他踢踏着拖鞋,回身往自己的小铺子走去,脚步声在街上欢欣地回响……
阳光冒冒失失地泼进胡同街,溅得四处都是了,叫路人的脚步禁不住地欢快起来。对街新建的车棚已然被铺满了阳光了,原本发亮的车身浸在光里,更是一副灿然的样子。其中一束光恰好撞在车牌上,飞快地窜进对面冷寂的自行车铺里,只是那不大的铺子恰好躲在阴影下,于是它只好悻悻作罢,刻意发出耀眼的白光来报复似的。
街的对面,李伯正慢吞吞地擦拭着铺里的自行车。冷清的铺子里不时有单车零件碰撞的声音,细碎的响动,此时却被放大了数十倍似的作响。灰尘在空气中飘飞,呛得李伯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抹布,几声咳嗽——头顶的吊灯都被引得隐约晃动起来。
咳罢,他眯缝起眼睛,目光穿过店门,直直地停驻在对面晃眼的白光和摆列整齐的车阵,颜色的明艳好似隐隐透着嘲弄的意味,李伯恼怒地将视线撤回,转而审视着自己的店,脑中不住地回想起之前的时候来了——
“钱婶,你觉得这款车型怎么样?最近新流行的款式!”李伯面上泛着自得的红,麻利地从成列的崭新自行车中推出一辆来,翘着胡子望向正面露纠结之色的钱婶。
钱婶不自在地抚了抚鬓角,目光有些闪烁,良久之后才喟叹似的呼出一口气,“老李啊,这不是我决定不下选哪一辆,是我家那口子觉得这自行车钱花的不值,买了统共也用不了几次,但一年里我们老两口总要用得到……”
李伯一滞,正欲开口,却听到门口一阵响动,与钱婶不约而同地向外望去。印着“共享单车”字样的货车缓缓离开,新建的车棚下,正有穿着制服的人在整理一辆辆崭新的单车。钱婶的眼睛忽的亮了,匆匆道别便钻出了店门,三步两步迈进了对面的车棚。李伯哑然张张口,胡子眉毛耷拉下来,嘴里许久才出声碎念道:“呿,‘共享单车’,又是些一时冒出的新兴玩意儿,不会长久的,看着吧……”
忽然回神,李伯不自觉中攥紧了手里的抹布,再想自己店内的客人一日日变少,门可罗雀,又想街上踩着那各色扫码单车的人们日渐增多,踏板踩得飞快的样子,正憋闷,听见店门旁的风铃作响,有人推门进来,是刚放学的小王。
“李伯好!今天我来向您道个歉——几个月之前我不是向您预定过一辆自行车吗?”小王腼腆地红着双颊笑了,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他说罢,有些局促地拽了拽书包的肩带。李伯点点头,小王便继续道,“您知道……嗯……我家境况不是很好,之前想给爸爸添置一辆工作用的自行车,不得不拿出些积蓄来。但是前些日子推行的共享单车……”小王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李伯勉强地挥挥手,扯着嘴角叫小王安心,道别之后,他呆然望着小王飞跑去的身影,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这夜正月朗星稀,李伯拖着步子走出了铺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将他缠绕起来,连看那天上的星星,都觉束手束脚的,稀稀拉拉地扎在漆黑的天上。白日里鲜艳的颜色此时都归于沉寂的黯淡了,只有那些辆自行车仍然晃眼。
李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缓缓地踱着步子。眼角瞥见一个穿着制服西装的男人卖力地踩着一辆共享单车,嘴角有掩不住的笑意,飞似的向前去了,衣摆在背上不断地拍打、又被风吹得鼓起来,像是欢腾的浪。
“大概是回家去吧。”李伯低声叨念几句,心底竟少了几分烦躁。他脑子里发混,只一心想循着那车碾过的无形的痕迹向前。月亮被薄薄的云雾掩着,原本分明的线条晕染开,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一直走到街尾,驻步在一幢老旧的居民楼前,李伯忽然发觉自己竟走到了小王家前来了,他皱皱鼻子,刚想向另一条街拐去,忽然听见小王欢喜的惊叫:“妈妈,这件大衣真适合你!”中间掺杂了小王弟弟兴奋的喊声,远远地望进窗里,颜色温暖的灯光下,隐约有小王母亲穿着新衣的身影。再仔细听,有小王的弟弟给家人展示他的新书包的叫喊,噼噼啪啪地在地板上飞跑。
李伯久伫在楼前,心下有什么东西消散了,又有什么东西充盈了心间,蔓延向全身,原本凝滞的空气蓦然流动起来,凉丝丝的。风吹开了云层,月亮翘着尖尖的角,温柔地朝那些星笑,朝着匆忙赶路的人们笑,朝这个久久不离去的阿伯笑。
许久,星星亮起来了,笑眯眯地看。李伯心下已做好了打算,缓缓转身,迈着轻快的步子,沿着自己来时的路走去了……
第二天,挎着包去买菜的钱婶发现李伯的铺子已经改了样子,门口放着一块“李伯的共享单车”的牌子,右下角还有居委会敲的公章,一辆辆擦得锃亮的自行车被摆在了店门口,和对街的共享单车相互呼应似的。钱婶敲了敲李伯的店门,李伯探出头来,面色发红,局促地嘟囔道:“这不是迎合咱共享生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