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树梢枝丫尽数洒于窗前,点点金光悄悄爬上书桌覆盖在我的眼帘上。我皱了皱眉,悠悠转醒。入目尽是淡淡的金色,我估摸着今天应是个好天气。垂眸看向桌上,凌乱的书页铺满了整个桌面。我怔怔的望着那些染着墨香的字迹,恍然间发现这闲来无事作的随笔竟也有了三四记。抬头望向窗外,斑驳的树影遮蔽了天空,我看不清它的颜色。反正无论如何这里的天空总是没有苏州明亮,我心想。许是这巴蜀之地地势较低,看着那天空便愈加深邃,远不及苏杭的天空一碧如洗。我心下不禁郁闷,忽然有些记不起自己为什么要写这些散记。
为了回忆什么?纪念什么?又或是证明什么?是了,许是为了证明。证明我见到过蓝的纯净的苏杭天空,证明自己一生平凡却也有滋有味,更证明着我像个懦夫一样固守曾经。
我喜欢李白的那句:“浮生如梦,为欢几何。”他总有着世人学不来的洒脱。曾经我也这般想着,觉得人生碌碌何必竞短论长。我以为我能同李白一样偷得浮生半日闲,一梦过千年。可我终究是不及他,若我真如自己所想般的洒脱,那么就不会有此一作。我无法将过去当做梦境,只好将它们整理成文字,在写下的时候一遍遍去回忆。
人活到这个年纪,我大概真的是一事无成,未考科举,不曾入士,不会农耕,不曾经商。一生兜兜转转身边的人来了又走,徒留我一人守着一身清贫。所以我只好去回忆,可又不愿意去感伤些什么物是人非。那就如实的记吧,不去想如今的我是何种凄风苦雨,一旦动笔我便是书里那个曾经的自己。
为什么不记家世背景,不记游山求学,而从闺房记乐开始呢?我站起身,推开有些残损的木门,望着屋外蓝的深邃的天空。我想,许是当我成为那个有家,有理想,有她的少年时,我的人生才真正开始。芸娘啊,那个烙印在我一生中的女子。她没有什么惊人的美貌与才气,但就是让我欢喜。就像那句“情之所种,虽丑不嫌。”她比的是腐乳,我却想的是她。芸本是个温柔恬静的女子,有着会为我藏粥的细致,却也难得洒脱,大胆到敢着男装去逛庙会。我自以为这段日日焚香祈求月老的缘分会得神明庇佑,可是终究是应了一句:“他生未卜此生休。”我回过头环顾这屋内,极简的家具几近家徒四壁。几许酸意悄然爬上心头,也许我真是个窝囊的人吧,护不住她,也留不住逢森。可是与她在一处,我会真切的感到安逸。这一辈子窝囊就窝囊吧,至少有她也算活得得趣。不过芸娘啊,可要记得你说的话,我等你的来世。“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
我退回屋内,重新走到桌前。我就这么静坐着看着窗外,蜀中许是真的地势险峻,任我如何努力也望不到更远的风景。我一向认为“名胜之所在,贵乎心得。”游幕三十年来,名山大川也曾访过多许。如今身边人已非昨日光景,那些山川江河倒是溶溶脉脉,不曾改变。我忽然怀念起那些不能再见的风景。那便写吧,我提起笔,用笔墨去勾勒当年的一景一物。笔落千行,我忽然意识到原来过往在我的记忆中竟是如此的真切。每一处景都像烙进心里一般,我甚至能感觉到当初游览时不同的心情。我看着笔下的文字哑然失笑,这样挺好,我可以在书里找到以前的自己,能在书里觅得欢愉总好过在生活里横冲直撞,自怨自艾。我这一生庸碌坎坷,悲欢离合皆尝遍,既然后生清苦,那么就让我在这小记中寻一晌贪欢,一时宁静。
当夕阳的暖辉柔柔的铺进窗内时,我停了笔。揉着酸痛的腰,看着夕阳缓缓下沉。心中一时惆怅,我这一生仿佛是一场不断告别的过程。爹娘走了,芸走了,连逢森都追着他娘亲的步子去了,终有一日我也会同这世间告别。我低下头,看着桌上的笔稿。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淡了,乐也好,哀也罢,世间苦难良多终也逃不过一句“情深不寿。”
我关上窗,理好桌上凌乱的稿纸。闭上眼,放任自己沉入过往。我曾偷得半日清闲,余生便皆是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