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发动机的轰鸣和钢铁的声音从遥远的天边像浪一样打来,我听见山洪和日出,我听见远古的声音呢喃,在满眼落日余晖里,伏在每一垄麦田上低吟。
我还听见征服,毁灭,叫嚣。
两个时代的碰撞。
外婆又一次倚在门框上,木质门框流转着暗淡的光芒。似乎从几个世纪前就这样倚着,门前是土地,是平静的小河,河的源头只有扑朔烟云。
其实已该发现了啊。空气早就开始混着钢铁味,不多,但足以把之前的麦香压下一截。小路上的烟尘扬得一次比一次高了,车辙印弯弯曲曲的像是没了尽头。
外婆踩着她的布鞋走出去。她要再摸摸那些麦子,一株株像孩子。其实再过几个星期就要彻底熟了。他们为什么等不及呢?确实等不及了,钢铁军团发出鸣声,汽缸已经磨亮了,只等开进这片土域。几辈子生长的土地啊,外婆说。那片土地供养了一茬又一茬生命,至今未见贫瘠,可那些犁啊耙啊,它们撑不住了,连同那些站在世纪末端的老人们,他们已经没有力量。
说是碰撞,也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外婆坐在田埂上,远处是残阳落日。我站在这头,看见金色的光芒把这一刻包围起来。我又看见那些黄昏中缄默的房屋和沟壑,被窒息的水泥填平,然后那个缄默的老人,逐渐在岁月中化成一座坟墓。
恍惚间,这片土地被撞得粉碎。
小时候,我在田野间奔跑,捉蜻蜓,蝴蝶,追芦苇荡中飞出的芒花。我像我所有的先辈一样裹着一身脏兮兮的泥黄色回家,那是几千年来,世间最美的颜色。如今的孩子,享受着高端的娱乐,却从来不曾触碰过那厚厚柏油下的泥土。那几代人守护的土地,被一文不值的收取、埋葬。
可水泥路上开不出野花。
这场世纪的碰撞,命运的碰撞,竟没有一点声音。那么干净利落,让人怀疑它的真实。
外婆终于还是住进了楼房,小区布置得像公园一样,有花,有草,到了春天还有一只两只白色的蝴蝶。
可是外婆提不起兴致。曾经安身立命的根如今成了观赏的玩物,外婆只能呆在楼上,伏在窗台看这无边的钢铁原野,在黄昏中,像一只飞累的倦鸟,顺从地被西风撩起她银白色的头发。
这一代人,也许是保留土地记忆的最后一代了吧。那些无边的记忆,是财富,也是负担。他们只能做那最后吞咽欢乐和悲伤的人。
也许是我听错了。这碰撞,有冗长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