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坏孩子”母亲曾这样对我说。
那时的我不过把这当成一句玩笑,并无在意,我正在为自己的中考而焦头烂额,母亲长吁短叹也不过是一小段插曲罢了,何况在我心目中,母亲是那样严谨的形象。
那是一个被残阳烧红的傍晚,揉着干涩的眼睛走到阳台,看那些衣着鲜艳的陌生人们,走街串巷,麻木却又带着一份不甘。红灯转绿,汽车的轰鸣声从街头辍入耳窝中。我想起自己一次次的模拟成绩,叹了口气,正打算回房看书,继续面对那些令人头疼的数学函数,而视线却汇聚在一个厚本子上,有着木头棕黑而又温润的色泽,我走过去,打开它。
原来是母亲的日记。我抑制不住自己心中溢出的好奇,从第一页开始翻看,似乎看见了那个十五年前的小姑娘,单纯干净,无忧无虑地站在我面前,我不禁乐了。继续往后翻去,母亲开始因为我的叛逆而心痛苦恼,日期逐渐滑向了近日,我看见了那一段长长的文字,这才明白,母亲所谓的“我是一个坏孩子”的寓意。
母亲出生在毗邻苏州的一个小城,连地图上也寻不到她的名字,城不大,却有山有水,我独爱那儿的夜来香,格外有家的味道。母亲是个地道的南方姑娘,在外公外婆的眼中,她是他们整个镇上的骄傲,那年考上大学的人了了,而母亲位列其中。就在18岁那一年,她去省城南京上大学,遇上了我的父亲。毕业那一天,母亲一改平日温和而朴实的性子,不听任何人的劝阻,随他来到苏北。她倔强地守护这份爱情,她第一次不听父母的话,她第一次做出了自私的决定。
母亲来到了陌生的苏北,她抛开了父母早已为她安排好的工作,抛下了南方的父母,一意孤行。外婆曾经哭着对我说:“她会受苦的。”外婆不停的用干老粗糙的手背擦着眼泪,声音苍老而已干涩,而那时的母亲,却格外果断。
母亲在她27岁那年生下我,我出生在那个蝉鸣和热浪交杂的六月,母亲用尽了半条命把我带到这个可爱的世界上,外婆怕母亲吃苦,从我一出生就撇下外公,来到苏北照顾我。这一来,就是十几年,而外公一直是一个人待在那座小城中,春节才能见面。外公身体不佳,小时候外婆把糖从我手中夺走时常会提起,外公患糖尿病好几年了,但依旧乐观而积极。外公的病情一直都很稳定,生活也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度过,哪怕偏消瘦,也不断靠药物维持自己的身体健康,但外公在我眼中似乎一直都是顶天立地的存在。
直到那个四月底,我正在热火朝天的备考,听闻到母亲在隔间小声的啜泣,那种压抑的啜泣。我停下手中的笔,探身入房间,我从未看到过她那番模样,像个伟岸的巨兽蜷缩在山洞中一样,她用手掩面,不断用手抹着眼泪,眼泪还是不断滚出她的眼眶,另一只手依旧滑着手机屏幕,那种从血管深处溢出来的疼,渐渐淹没神经末梢,沿着骨骼向身体各处蔓延,那种势不可挡的气势,像是海啸前的征兆,我隐着自己内心的心疼,走上前,她看到我,那是怎样无助的目光啊,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从手机灼目的光线中,我看到原来是外公发来的消息。原来外公因糖尿病的缘故,视力出了问题,导致泪管堵塞,眼泪不断地流淌,只有依靠手术来解决。母亲第一次将自己坚硬的盔甲敲碎,让我洞察了她内心的柔软,抑或脆弱,我有些不知所措,嗓子口涩涩的,几句安慰的话硬生生,只能用手轻拍她的肩膀,我知道她内心深处的无助,害怕和愧疚。
随着中考日期一天一天地临近,每一次的模拟考都兵荒马乱的,我无暇过多地关注外公的病情,那些一次次的成绩和冰冷的排名早已布满我所有的大脑皮层,每天都在和时间进行斗争。母亲在帮着外公查询上海的眼科医师,我平日偷闲时偶尔问一句:外公最近怎么样了,得到的都是母亲不咸不淡的一句:还可以。说完我又把头深深地埋入那永远做不完的题海中,一次次忽略了母亲那日渐焦虑的脸庞。
依稀记得,那是三模之后成绩公布的日子,看到自己的排名往前进步了不少,最头疼的理科成绩也有了大幅度的提高,心中盛满了名叫喜悦的糖浆,粘稠而醇厚,带着几分糖果色的鲜艳糖衣,我满怀欣喜地坐上晚自习后的班车回家,下车时看见母亲熟悉的身影,便止不住和她分享我的收获。她看着我很温柔地笑着,她握着我的手,我可以用指尖摩挲出她手心的冰凉,夏夜如此闷燥,怎么母亲的手却格外的凉,我问她是否感冒了,她摇了摇头。回到家中,母亲告诉我,外公今天去上海做手术,我一惊,连忙问起外公的情况,她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说,外公已无大碍,我才放下心来,又回到书房,继续冲刺我的中考。
中考后的成绩在预料之中,并没有大的突破,还好擦过了重点高中的分数线,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终于放下肩上的千金担,后来的那几日,我匆忙地和同学聚会,匆忙地去领毕业证书,匆忙地和老师拍照留念,匆忙地与初中告别,匆忙地去了魔都,看尽了梦中想了多年的繁华都市,匆忙到来不及向母亲问一句:外公现在怎么样了。
很快到了九月,我步入了崭新的校园,陌生的老师,陌生的同学,让自己尽快融入新的集体。时间向前推进,又到了那日的黄昏时分,紧张的高中生活之余,我总爱打开心爱的书柜,那里有我的一片乐土,误打误撞又冥冥注定一般翻开了那本日记。
“我是一个坏孩子”母亲竟用这个作为那篇日记的开头,我的目光顺着行数向下滑去,一时间,万籁俱寂。
“孩子快中考了,父亲又得了眼疾,当我得知这个消息时,第一个反应是去上海陪父亲做手术,然而当我点击购票时,我犹豫了,我的孩子即将面临中考,压力巨大,她离不开我”。我猛然心生愧疚,那时的我,对自己的期望值略高了些,每次考试后成绩稍有不理想,便通过和母亲争吵的方式来宣泄自己内心的压力,可是我那一次次的歇斯底里,又给当时的母亲增添了多少压力。我接着看下去,母亲这样写道:“我犹豫了,我最终没有点击购票,我想,我的孩子更需要我在身边,而父亲……”她没有写下去,是没有写完吗?或许她只是不知如何写下去吧。那一刻的我,平静的内心顿时波涛汹涌,狂风漫卷,那风吹拂过耳畔,再也没有了最初的柔情,冰冷的液体顺着眼眶滑下,饱满地滚出瞳孔,流过的每一寸皮肤脉络皆是疼痛,潜意识象平行蒙太奇一般倒映着那些画面,在大脑皮层上放大,变得清晰却又混乱,外公是一个人去上海做手术的,一个人躺在病床上,那一刻他最需要的是我母亲在身旁的陪伴啊。我无法想象,外公眼睛做完手术,被蒙上双眼,一个人是怎样吃的晚餐呢?一个人又是怎样完成输液,换药呢?母亲在那刻的犹豫该是如何的挣扎?母亲是否后悔?后悔远嫁他乡?那一幕幕鲜明的景象,让我不由得心中钝痛,有种窒息的痛苦。
那一刻,我才读懂了母亲的那一句:我,是一个坏孩子。
这句话,背后隐藏了母亲多少的自责啊。
百善孝为先,我们常常被教导要学会感恩,但又有多少的我们早已把父母的操心和关爱当成了理所当然,又有多少人成为了那个坏孩子,我叛逆的那些年,母亲面对风浪她选择了自己承担。
“我是一个坏孩子”不仅仅是一句自责,更是一句对家人的歉意。
“我是一个坏孩子”
“但我会成为一个好孩子的。我会学会感恩,我会好好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