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干燥的风从海湾上吹来,吹过低矮焦黄的草坪,吹过满是坚硬叶片的椰枣树,吹过燥热沙石的两岸夹住的幼发拉底河,吹过地上到处掉落着子弹壳的一片开阔平地,吹到一座支在荒芜沙丘上的蓝色帐篷中去。
草坪是新发芽的,不过有燃烧的痕迹;椰枣树的花是新开的,但似乎被扰动过,脱落的花瓣在地上杂乱无章的散开来;河水是刚解冻不久的,可是清澈的水中本应透明,却见几丝暗红溶解在里面。清晨的风很温暖,从海面上带来的水汽蒸发在了旅途之中,只留下了咸味;在吹过这片广大的土地后,风中裹挟了很多沙尘,使得这咸味中多了一丝铁锈味。
医生站在蓝色的帐篷里,脚下是沙土,从脚下蔓延到帐篷口,再蔓延到天边,从天边吹来的这阵风吹到了医生脸上,使他闻到了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味道,这种味道与风沙一同融化在了汗珠之中,令他的汗珠松动而滴落。汗珠不断地滑落、滑落,滑过酸痛的双肩,滑过已经麻木的两臂,滑过手中冰凉的手术刀,滴落在鲜血染红的手术台上,最终流回了沙土之中。
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风吹到了医生脸上,带来的是却不止是平原的味道,他明白,这铁锈味是血的味道,而他也十分清楚,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一百年来从未有过春天。
当清晨的风已经吹过很久,夜晚的风又吹来。当皎洁的月光洒在医生脚下时,手术才结束。手术台上前前后后躺过的数十具肉体,有的重新展示了生命,有的却再没了活力,之后便仿佛从已经停止流动的血液中飞出了粒粒洁白的灵魂之光,闪耀着飞向了沙丘之上纯净的星空。医生走出了帐篷,缓缓地坐在了帐篷门前的小板凳上,两位身着防疫服的士兵抬着空荡荡的担架进入了蓝色帐篷,出来时,担架上已然放上了一具盖着联合国蓝色旗的尸体,一位士兵向我敬了一个礼,然后他们三个就走远了。
医生的意识似乎有点模糊,迎面的冷风刺激了他的意识,他望向夜空,仿佛真的看见了点点微光飘向宇宙。夜空确实是春天的夜空,北斗七星的斗柄指着西方,轩辕十四这位仁慈的帝王亦如过去每一年的春天那样挂在黄道平面,发出只属于春天的青白色光芒。医生仿佛目力突然穷尽到远方,似乎看到了帝王之星轩辕十四上喷薄的烈焰,如同喷洒而出的血液一般抛向无人深空;他周围环绕的行星,如同恋恋不舍地徘徊在故乡土地上不肯散去的战士灵魂一样,千百年未曾停下。
医生想,难道这天上是否本没有什么星星?那在远隔故乡亿万光年的深空里一闪一闪着眺望地球的,其实是死去的人们的灵魂汇聚而成的?如果真是如此,那血液是否会像烈焰一样继续喷洒千百年,那灵魂是否会像行星一样继续环绕在这片土地上,那和平的希望是否会像闪烁的星芒一样亮起又熄灭,而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春天,是否就永远不会到来?
医生见过的离去太多太多,死和生对于他来说似乎都已经不是什么值得悲痛和喜悦的事情。他的心已经似乎如同此刻的双手一般麻木,但他还是听到了它深深的叹息。历史也许掩盖了战争的真相,可是牺牲并不应是军人的宿命,而战争也不应该是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宿命,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春天,不应该被连绵不断的战火所终结。
黎明渐渐升起,当太阳从伊拉克荒凉的沙丘渐渐升起,清晨的海风就从那边吹来了,依旧是一股咸咸的味道混合着悲伤的铁锈味。几位伊拉克妇女跑到了这联合国营地想要给医生送水喝,黎明照在她们瘦削的身子上拖出一道道长长的影子,影子们投在沙丘上,仿佛成了一条条细长的道路,这些道路虽然不属于她们,但在下一个黎明一定会有人走上去,而在那长长的道路的尽头,也许就是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春天。
那一阵从海湾吹来的风又吹到了医生的脸上,他的汗珠松动而滴落。但这一次,滴落的却不仅仅是汗水,还有那不知为谁而流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