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的早餐店排着整街的长,人声如收音机中锐化的杂音。楼脚缝里伸出一条枯枝,挂着下垂,蔫巴的干瓣,像瘦骨嶙峋的手。
路旁的水槽呼起腥臭的水雾,空气中弥漫了霉味,像未干的湿衣,风凝入人群的吐吸间,浑杂着沤气。
年中的晨色漫在平楼上,和街路浸在橄榄油中———一抺饱和的黄柔。
她的背影,抵着光亮,构出一幅印象主义的剪影,似乎在从她三四平方的小店里拽出一些东西,两角搁在路道上,是一台缝纫机,靠边缘的地方磨掉了漆,蹭出钢的本色,脚蹬子上也被硬底鞋划出痕迹来,却上过了油,闹着机轮悄碰的银铃声。
每次见到,她总是喜欢待在那小店里,缝纫着不是自己的衣,墙上的铁架上堆满布条和线团,凌乱又很整洁,随意又极用心,大抵是被风拂乱了罢。
现又忆起,那家店后有大块闲地,野菑遍地,曾经是个捉迷藏的好地方,躲要缀着蔷薇的墙根,隔壁机杼声疏起伏,随风引出了一曲无言的歌。
她每日穿一红围裙,盛年的时景中,融化是市井的面容,像一支久盛将凋的月季,有些平实,也承了年熟的风情,针眼急响,她猫着腰坐在一把吱吱发响的椅子上,屈着身,时常脸几乎贴在桌上,如趴在窗前观雨的人。
等到玩腻了,累了的时候,才喘着大气,不经意而不经常地,停在街对面扶着膝。近得足以看清她的脸,也远得使她看不见我,她的脚踏在脚蹬上,每摇动一回都节奏分明,极易让我记起伽利略的单摆,似可以把人催眠。显露出机械的硬朗,却映现出几分柔巧,一上一下,如近海的浪头攒动。针眼的跳起像急促的鼓点,让看的人,才觉得有时间在她指间溜走。
有段时间,是春季,她离开小店,经常去后面的野地,去找花。
白色的百合比牛奶还纯,像时间之外的信物,仍裹挟着水露,当其不再争芳枝头时,便被她戴在头上。
我与她最少是一面之见,至多也是。有时只在花开的季节,她拍了拍我,左右摇晃的肩,我留住脚步,回首。她手中捏着一枝百合,花托上穿上了铆结,用一束棉线打了几个圈,垂下一个环,像是可以戴在手上。十分拙朴,也些许精致。
“这花耶才刚摘下的咧,可新鲜了!”说着递给我,忙伸手去接,抬头刚想道谢,却远去。她的话语自然有些不太懂,有些陌生,像微风拂过花儿的香———同我手中的一样。
多年又归,像喜鹊忘不了旧巢一样。走过涂鸦的街角,惊诧地发现花开的野地一片平坦,像空白的画布,不时车辆穿横,如钢铁的走兽。没有人再捉迷藏了。
她的店门依旧置着一台缝纫机,织着流年的丰衣。
我走过街去,不忍多看,蹲在对面的树荫下,想起眼前的红围裙。我近得可以看清她的脸,又远得让她看不见我。她也戴上了老花镜,趴在跳动的针眼边,像趴在窗前观雨的人。
待起身欲去时,我心里一笑——墙上生锈的铁架上立着一株白百合花,枝条垂下,如丰润的手,从天上伸下。她摘下老花镜,起身张望,似见着了什么。
我举步欲前,又止住了。没有必要,也许,风会永远记得一朵花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