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退休了,暂住我们家。
我的祖父是一个和蔼的人,银灰色的头发约有一寸长,一根根精神抖擞地竖立着,一点儿也不颓废。胡渣留在下巴上,也是银灰的,有些扎人。他整天乐呵呵的,偶尔在小区里闲逛,可更多时候,却只看见祖父一个人趴在窗台上,遥望着未知而又迷茫的远方……
也许是老人“重男轻女”的观念吧,我与祖父的关系远不如与外祖父的关系好。每次放学回家,淡淡打过招呼后便各自忙自己分内的事,不再有任何一句多余的交谈。但每看到祖父那瘦弱无助的身影倚在小小的窗台上时,心中便泛起一阵心酸。我知道,祖父想回到他生长的故乡。
祖父喜爱喝酒,喜欢用大大的酒桶装市场上最廉价的高粱酒,喝时再倒到小金茶壶中。每抿一口酒,便接着“咔嚓咔嚓”地嚼一口菜。喝了酒,他白色的鼻子便变得通红,一直红到耳根。有一次,老人喝醉了,与我们唠起家常,说到他的故乡时,他眼中微微泛起晶莹的泪花,用沉沉的声调,操起家乡的口音说道:
“以前啊,村子里的老人去世了,那户人家便会请人摆酒席唱戏。那时村中有八九个唱戏的,我啊,就是其中的一个。”老人抿了一口酒,清了清嗓子,再低低地继续说着,“那时候,我们从黑夜唱到白天,每次都是唱三夜的。我们几个就一起,四五个伴奏,两三个唱。我就是里边拉二胡的。”
“现在呢……唉——”老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眶变红了。他大声擤了一下鼻子,又说道:“现在,唱戏团里的老人都只剩下两三个了。他们唱别人的去世,现在却变成别人唱他们了……”
祖父说不下去了,他轻轻咳嗽了几声,又擤了一下鼻子,放下了他的碗筷,轻轻地离开了座位,再次趴在窗台上,望着那深色的夜空。但我知道,祖父的心,又一次飞到了他的故乡……
祖父一直都想回家乡,但出来了好几年,故乡的瓦房早已荒废了。祖母便也不许,说是再到外打工几年,有了积蓄再回家。祖父的回家梦一次又一次破灭了。
偶然间一次回家时,见祖父在沙发上埋头看着我的一本书。他戴着老花镜,很努力地眯着眼,头低低地埋向书本。我轻轻唤着他:“爷爷!”他才猛然抬起头,眼眶红红的。见是我,便说:“晗,你过来!”他语中竟有几丝孩子般的兴奋,似乎是刚刚碰面了一个久违的熟人,“这篇文章《月亮》真好!”
我知道,这篇文章所写的,是农村与城市的不一样。农村里的人在月光滋养下长大,月是永远大而亮堂的;而城里的夜虽永远是灯火通明的,但夜空中却只剩下无尽的黑暗与迷茫……
“乡下真好,真好……”祖父长叹着气,不停地反复地重复着这句话,这句深深烙印在他心里的话。窗外仍又是一个灯火阑珊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