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是圣地。我心怀敬仰,屏息凝神地看历史在我面前如此真切地缓缓展开。越过了多少岁月风尘,它们现在宁静地端坐在距我咫尺之处。我端详它们的时候,不仅有亲自验证了一段时光的成就感,还有因感知了先人的孜孜追求而涌起的惊奇与震动。
人面鱼纹彩陶盆和山顶洞人的项链,因为在历史书上出现过,所以尤其吸引我的关注。在遥远的石器时代,生产力极其低下的情况下,先辈们就已产生对美的追崇,进行对美的形式的初步探索。原始陶器上纹饰奇异张扬,但仍不及项链令人惊叹。石珠、砾石和贝壳,通过刻出的细小的钻孔,穿成一条古朴的项链。以它为起点,美的追求一脉相承且绵延万年,宋代秘色碗,釉色莹润,望去碗底似有清水流动,即是一个实物例证。不仅如此,尚美超越实物,更成了一种情怀。
秀骨清相,是南北朝的佛教雕塑。那不见烟火气的超然状态让我想起魏晋,想起“竹林七贤”,更使人向往生命的自由与精神的高地。阮籍曾到苏门山拜访隐士孙登,向他请教玄奥的问题,孙登却缄口不答,那时隐士的神情应该就是此般超逸而宁静。阮籍长啸而退,走到半山腰处,却闻天籁之音响彻山林,草木和鸣,如闻鸾凤。那是大师以啸声回答了他提出的所有问题。
刚劲飘逸,是张孝祥的书法。看到它,我有熟悉感。我从《过洞庭》一词开始认识张孝祥。《湘绮楼词选》中对这首词的评价是:“飘飘有凌云之气,觉东坡《水调》犹有尘心。”待我对他的生平了解之后,才体悟到清空高远的境界是孤独失望磨砺后,难以豪情的另一种存在状态。他22岁中廷试第一,力主北伐抗金,却因之落职,远贬蛮地,38岁卒。那首《六州歌头》里,他这么写:“时易失,心徒壮”,最后一句是“使行人至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他的凌霄壮志一直是金戈铁马战中原。即使现实与初衷背离太远,即使羁旅漂荡,转徙于江湖间,文字仍有情,笔墨仍有义,不染官场纷争,陪伴那孤独心灵坚守大义。我所熟悉的,是字体中尽显的铮铮傲骨。
尚美情怀若止于自由难免会流于恣睢,之所以先人梦想能超越时空而影响今日,是因为美的梦想中精神自由与社会责任并存。“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中国文化中竟能并行不悖,甚至相辅相成。在博物馆里,除了惊叹于秘色碗的高超工艺,我还在由众多文物重构而成的历史长卷中发现了矛盾着却并存着的两面——不要忘了,这是一个梦想的两面。
两面并存,使中国文化成为世界文化中独立的一个;两面相融,则使其成为不同凡响的一个。被迫打开国门到现在,不足两百年的时间,中国以锐不可当之势崛起,而在这么迅速的转型中,能不忘民族传承,不失精神力量,更令人敬佩。这些成就的源头,在我拜访博物馆的过程中找到了。
梦想有两面,交融于尚美,体现于自强。过去,它带领我们走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深渊,现在,我们走在复兴之路上。关于未来,我愿怀着与屏息观看历史卷轴展开一样的崇敬心态,欣喜地去发现这个兼有两面的梦想如何蓬勃地生长,广阔地绵延,绚丽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