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土车卷起一地黄沙的时候,是农闲时节,新的秧苗已经插好在郁郁的梯田,桑叶还没有肥起来,不到浴蚕的时候。
外婆搬一把竹椅坐在门口,手里拿着打了一半的绒线鞋,却好久也不见她动一针。日头都坠到了西山后头,我看见她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像,她漆黑的剪影,就要融化在连天的暮色里头。少时,她慢慢地站起身来,轻轻地说道:“修路是好事,只是怕……”她没有再说下去,我听见的是她那像莲花闭合一般的太息。她像是在和我说话,亦或是在和篱笆后头那片青苍的竹林说话。
最爱看这片竹林的颜色,这是怎样一种浓郁的颜色啊!浓得化不开,像是新染的布匹被夜露打湿了,晕出一片醉人的水天碧,透着喜悦的光芒映在乡人的瞳孔里——又能编成竹篓了,去集市上给家人换回并不富裕却足以愉悦的口粮。心善的乡人们从不肯伤害这自然慷慨的馈赠,从来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大自然的好梦。这是人间最迷人的颜色。
这片树林也是乡人们永远无法忘却和割舍的风景,阳光从竹叶的缝隙里漏下来,投射在地上,仿佛沾染了碧青的颜色,那浅金的日头竟透着些微翠的光。浣衣裳的农妇用棒槌在小溪流边的石板上拍打着衣裳。采早茶的村姑手提竹篮,竹篮里盛满了新鲜的春色,她们唱着古老又年轻的调子,穿过竹林,身后甩下一大串清亮的银铃音,和那拍打衣裳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撞击在竹叶上,微微荡漾……这是人间最动听的声音。
每每外婆从竹林回来,我总迫不及待去看她的竹篮里,又带回了什么新鲜的好东西。那是山林的礼物——竹根下冒出的洁白的小蘑菇,带着柔软的质感;剥去了笋叶的细笋,根部还带着黝黑的泥土,湿湿的,总有一种亲近的奇异的芬芳;切一段荷叶包起的腊肉,水汽升腾的灶台间,我总好奇地看着外婆那灵巧的指间翻飞着怎样鲜活的花朵。小小的木桌上,外婆一双筷子总把最鲜嫩的蘑菇、笋心和最鲜香的腊肉夹到我的碗里,这是人间最鲜美的味道。
那天,是我回去的日子,我看到静默的乡人们站在竹林边,用最庄严最清澈的目光,向她做最后的道别……我不忍心看她成片轰然倒下,让父亲早早来接我回家。临走时,外婆把一把新笋从车窗递过来,我看见她眼眶里藏着好大一滴泪。
再后来,外婆被儿女们接到了城里,我就再也没有回到那小小的院落,回到那片竹林。如果可以,我想留住这人间的声色和气息,留住这片竹林和乡村,留住这人间至美的风景,以免让他们湮没在冰冷生硬的水泥里。
这远去的竹林,这远去的乡村,这远去的人间至美风景,几时我们能够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