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只有在江南,才听得见黄梅时节淅淅沥沥的雨声。
这几日下雨,淅淅沥沥地把整个天地都湿透了。今日友人兴起,约我听雨,却临时有事爽约。我一人独坐窗前看书临帖,看着稀薄的光落在雕着暗纹的桌角,一点一点地勾,勾出时光纹理,仿佛还是当年镌刻上去那般。一颗清净心也慢慢地、慢慢地,勾出了一丝丝寂静的欢喜。
年少不知愁滋味,却也爱听雨,听那缠绵悱恻的乐音。那时的日子过得又轻又慢,捧着绿豆汤闲坐庭间,感受着风从指间穿过,任由“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绵绵愁思将我包围,内心却有着别样的寂静安然。
年长之后再无当日少年时的明心见性,身上被累累的红尘之网所缚,逃不了,离不得。提笔作画,俱是俗世琐事,幻想着自己也是俗世奇人,却失望地发现自视甚高,自己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芥。失志时偶尔听雨,也是听得郁郁寡欢,胸中郁垒难浇,听得满身满心的惆怅,以至于后来,竟全无听雨的闲适与心境了。
前年只身奔赴大洋彼岸求学,许是思乡太甚,竟在一场雨后病倒了。房东太太怕我无聊,将我的房间挪至花园旁,于是在那段无所事事的日子里,我又重新开始听雨了。
这里的雨与故乡是不同的。这里的雨纯净热情,如同稚嫩的孩童,而故乡的雨却是有着千百年的故事——千百年的光阴中,它在江南一个女子悲秋的眼中瘦成薄薄的一枚黄花;它在二十四桥明月夜的萧声里化为千万缕愁绪;它让一个婉约的词人躲进玲珑皎月的帘后,听见第一滴雨珠滴打残荷的声音。
独在异乡为异客,唯有雨能使我感到半分亲切,可大洋彼岸的雨在我听来也是有些寡淡的。手里的书草草地翻,思及念及,而后顿悟,我诗意尽失地在这尘世奔劳,贪恋的,不也是故乡的雨么?
幼时泛舟南塘,桨声和着雨声,点点惊飞了鸥鹭。雨打在船蓬上,像古时女子转轴拨弦三两声,有淙淙的音,有叮咚的韵。于是便认定自己身处南唐后主“春意阑珊”的那场雨里,只是不知道是我回到了南唐,还是南唐那场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到至今。
习字时祖父的谆谆教诲,“人需求可入诗,物需求可入画”。手酸凝滞之时偷懒去看窗外被雨打过的芭蕉,却被江南的迷蒙烟雨所惑,另铺纸描摹,只得一二妙处,便已是一幅极佳的泼墨山水。
抑或是邀约三五知己于雨中漫步江岸,看绿柳如烟,看江鸟飞歌,看这漫天雨雾是如何邀人入梦的。有阿哥阿妹隔着江水对歌,那山歌从山坳里溜出来,炸了漫天的雨水,化作了这锦绣的天地文章。
是了是了,似是恍然开悟般明白自己所求为何。功名利禄,俗世烟云都遮蔽了我的双眼,拨开层层的迷雾,我所念所求,不过是故乡那魂牵梦萦的雨声。心慢慢沉静,日子也变得温柔。如今再听雨,已了无惆怅,听的是光阴,听的是梦。
母亲在隔壁抱怨雨下起来没完没了,我收了画,闭上眼,耳边是江南的雨声。
下吧,下吧,下完这一场,整方天地便都是新的了。